他們出行時, 太已近西斜了。淡金紅的灑在城外青山上, 一點點落山間。

崔燮那匹小白馬雖然年紀小，個頭兒卻已不小了, 也是上好的口外馬, 比謝瑛那匹兀良哈馬只略矮一線。兩人在城外撒開馬跑了一陣, 小白馬四蹄揚開，也是星馳電掣, 躡景追飛, 并不落后謝瑛那匹馬多。

謝瑛看著他竟能跟在自己后，子隨馬起伏, 坐得穩穩當當, 不由贊了一聲：“騎的不錯, 想不到你一個書生，于這上也肯用心。”

崔燮面有得，笑了笑說：“不只會騎，還會箭哩。哪天找個有靶子的地方, 我給你看。”

謝瑛笑看著他：“那就等秋天吧, 帶你到平谷打獵去。”

崔燮還沒過活靶子, 略有點虛。不過男人在這種地方總不能直接認輸，想想秋天離著還遠，大不了在院兒里豎個靶子多練練，也就痛快地答應了。

兩人繞著城跑了小半圈，太已墜到了山凹后頭，再過不久就要關城門了。二人便從南關繞回城, 隨意找了一間關二爺廟，在廟外遠遠下了馬，混人流中。

因為離近關帝生日，哪座廟外都開始有撂地賣藝的、賣香燭的、賣點心小吃和外地來的時新果子糖食的。還有些平常見的回回過來賣制品——這些回回大約是元蒙時遷到北京的目權貴后代，沒隨元順帝離開，就在大明土地上接著生活下來了。

他們不僅能賣烤羊、制品，還能賣些牛湯、鹵牛，漢人倒有賣的。崔燮許久沒吃牛，就跟他們買了兩碗牛湯，還要了些的天然酸。

酸比現代的酸很多，要擱上砂糖吃，但清涼酸爽，還能補鈣。他進京來一向注重運了，倒沒怎麼喝過，也該找這些回回訂些鮮，每天全家喝一杯，老的小的都補補子。

……順便催催個兒。

謝瑛看他攤主往家送、送酸，像是喝的樣子，倒覺著有些驚訝：“這牛又腥膻又易生燥，做酸又這們酸，你真喝它？”

“多加點兒糖就好了。”崔燮給他舀了勺砂糖，自己又挖了一大勺帶著糖的酸擱進里，地瞇了瞇眼，說：“喝能長高個兒，我這兩年功課太忙，睡的，可能影響褪……”

差點兒沒兜住，說出褪黑素三個字來。

他剎時反應過來，改口說：“影響長。跟謝兄坐在一起，比比這小長短，我能不擔心麼？”

謝瑛看了看他擺下挑起的膝頭。他的膝蓋骨并不大，只在料上顯出細致圓的形狀，和他這個人一樣勻稱致。他看得有些出神，回過神后便垂下眼笑了笑：“不短了。你還沒長開呢。”

謝兄就是這麼會說話。

崔燮聽得滿高興，但在真長到跟謝瑛一般高之前，他還是堅決要補的。他三口兩口喝完了酸，按著桌子站起來說：“你可能喝酸不大習慣，回頭我做些茶給你嘗嘗，夏天喝冰茶又解暑又提神，比單喝好。”

謝瑛也不是沒嘗過蒙古的茶，對他的提議沒什麼興致，卻還是點了頭。看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拈出一塊碎銀扔在桌上，要了些艾窩窩、麻花之類的回回甜食塞給他，自己牽了兩匹馬，帶他往廟外人流更熱鬧的地方走去。

此時燈火已經亮起來了，園子瓦肆里的唱的都支起臺子，換了戲服唱了起來。廟外到都是賣銅、瓷關帝像的，還了大幅的關帝彩畫兒，在燈照映下栩栩如生……

如……

老版三國中關羽的扮演者陸樹銘老師……

這圖好像就是照他換裝小套卡那副里的人描的，連姿勢都不帶變一下的！

那攤主敲著鑼鈸高喊：“這可是崔人兒的真跡！當初崔人畫三國圖時，畫了一百單八位英雄人的等大圖，可惜后來人不堪塵世污濁，居避世，圖稿多被帶到深山里。我這幅關帝圖卻是一位采樵的老丈在山里失路徘徊時偶遇崔人，得指點出路，還蒙送了這幅佳作……”

他說得十分賣力，周圍民眾也真有信的，不人出荷包來就要買他的大圖。

那攤主又拿起喬來，說自己的圖是真正的崔人兒澤，某某侍郎、某某老公要花幾百兩買他都沒賣，只肯搭賣些也是“致榮書坊原印”的小關帝像。

崔燮聽得又尷尬又好笑，臉上表都要扭曲了，想拉著謝瑛離這神奇的攤子遠點兒，卻發現他的子正背向自己，低著頭，笑得肩頭一聳一聳的。

看看！這才是聰明人呢！一聽就知道那故事是瞎編的，上當的群眾也太容易輕信了！還采樵的老人……怎麼不說他自己親自在山里遇上了崔人呢？

他小聲說：“那圖就是找人按著畫箋上的關公像摹大圖的，本就不是真跡。”

“我知道。”謝瑛回頭看著他，眼中笑意仍未散，倚著馬低聲說：“崔人兒就在我邊，哪會在什麼山里。”

崔燮沒聽清他說的什麼，抬眼看向他，想要他說清楚些。謝瑛搖了搖頭，指著廟西一片撂地唱戲的說：“不看這畫兒了，都是些套仿印的，只在燈火下看著像個樣子，白天看就糙了。那邊是唱關公戲的，咱們過去聽聽。”

他牽著馬就走，崔燮也忘了要問什麼，跟在他后頭往街那邊走去。

那里唱的是個南戲班子，聲調清越，街上雖然喧嘩，鼓吹聲卻遠遠地風送了過來，唱詞斷斷續續送人耳中，唱的還是前元關漢卿的《關大王獨赴單刀會》。

“俺也曾撾鼓三鼕斬蔡，濺在殺場上。刀挑征袍出許昌，險唬殺曹丞相……”

曲子切切地響在耳旁，字字清晰，聲音是低過的，卻也鏗鏘有力，韻味十足，唱出了一英雄氣。

街那頭的曲子聲自然傳不了這麼遠、這麼清楚。

崔燮順著聲音看去，愕然發現，那個唱的人竟是謝瑛。他似乎是看向遠的攤子，又像是看著想象中的三國烽火世，手按節拍，低聲隨著風中送來的管弦清音唱著。

燈火打在他的側臉上，映出一條極標致的廓線，崔燮畫了這麼多英雄，都不如他這一刻英姿發。他唱著那句“端的是豪氣有三千。廝殺呵拳掌”，就仿佛一位英雄面對著萬千征塵，正唱著自己的心曲。

他反復唱著這支首子，崔燮聽多了，覺得自己都要學會了，便跟著低低地哼了起來。

他的調門兒進曲中，便像一枯樹枝砸進湖面，砸得謝瑛從曲詞中清醒過來，一回眸就看見他正凝視自己，學著唱那闕【剔銀燈】。

他唱的曲子雖然十分地不在調兒上，但生得致，又是紅齒白的，把那雜音剔去之后，只看著他咬字時開合，作出的口型都比旁人好看。

謝瑛看了一陣，才想起怕他自己看的害，目從他邊挪向上頭，落到了那雙眼里。

滿街燈火都似落到了他眼里，那火似乎又要從他眼里燒到人上，熾烈得人不敢視。可再仔細看看，那雙眼里哪還有別的什麼東西，點點細碎的芒間，映的都是他一個人的影。

謝瑛心頭微，抬手合上了那雙眼，看著他半開的雙，子微微前傾。

崔燮的眼睛合上，也不再唱那荒腔走板的【剔銀燈】了，呼吸微重，后頸卻是僵直地一不，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沒有那道吵人的聲音打擾，謝瑛卻忽然從適才那種粘著的氛圍中清醒過來，低低嘆了口氣，下微抬，本該落到他上的吻落到了按著他眼睛的手背上。

他是國子監的學生，將來還要考舉人、進士的，清譽要，怎麼能和自己這樣的錦衛鬧出私來？

崔燮只覺到他的手又按得重了點，忍不住抿了抿，咽了口口水。

但謝瑛已忍下了這悸，直起來，掌心在他額上了，淡淡笑著說：“走吧。你明天不是還要去上學？”

崔燮看著他的眼問：“方才……”

謝瑛搖了搖頭，玩笑似地說：“方才不是嫌你唱得難聽。回去吧，你們讀書人子不健壯，不能熬夜。”

他邁開長走在前走，崔燮在后面一溜小跑地追著，連連著“謝兄”，他卻不肯再回頭。兩匹馬一左一右地穩步前行，把行人都在外面，只剩他們倆被圈在這兩匹馬中間。

崔燮想問他方才到底是什麼意思，又怕他臉皮薄，問多了惱怒，只好先忍下了。等往后細水長流地來往，總有……

唉，總之往后再說吧。

謝瑛把他送到崔府后門外就要離開。崔燮想請他到家坐坐他也不肯，只說自己這些日子要進宮值宿，也不能耽擱到太晚。

但臨別時，他還是忍不住多囑咐了一句：“明日是關帝生日，天上總要灑些洗刀水，你上學記著帶傘，莫淋著了。”

崔燮一下子安心了，答應著走進到門檻，目送他從胡同另一頭離開。

這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沒復習，而是從劉師爺送的閑書里翻出一卷關漢卿集，翻開《關二爺單刀赴會》那四折細細讀了一遍。那枝【剔銀燈】的調子就在他腦海中徘徊不去，他就把每段詞都套上調子唱了一遍，結果不是多字、字，就是字音與調兒切合不上，唱起來和跑調似的，到頭來還是謝千戶唱了幾遍的那首最和好聽。

當然，也有可能是人家唱的就好，他唱的就跑調罷了。

他堅決不承認這個可能，倒是悟出了林監丞讓他聽戲的苦心——曲子詞舒長婉轉，韻律分明，讀起來有詠歌之。八文時將八比對句當曲子詞來寫，兩句對得便更工整，又合著聲律，讀起來如唱曲般朗朗上口，自然比不切音韻、不講究對仗的散文好聽。

悟出這點之后，他腦子里更是不住地單曲循環著那首【剔銀燈】，直到睡，控制都控制不住。

漸漸地，那曲子越聽越清晰，不再是他自己魔改之后的調子，而是最初響徹在他耳邊的那道清越歌聲。那道歌聲越越近，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卻覺著細細的、溫熱的呼吸啪在臉上，卻沒在中途離開，而是地在他上。

他在夢中了一聲“謝兄”，眼前仿佛就出現了謝瑛那張在燈下英朗俊的臉龐。

謝瑛的手仿佛就按在他手上、肩上，漸漸向下游走。灼燒的覺骨子里，熱得他腰猛地一，從黑暗中坐了起來。

上次夢見和人見面也就算了，這次居然夢見人親了自己，這人還能再人嗎？對朋友也不能這樣啊……他往后還有什麼臉去見人家？

雖然這回好像是謝瑛先他的……

他的確是想搞個年紀一樣的對象，卻沒想要連別都一樣啊。

他悲催地捂著臉，在床上枯坐半天，爬起來換了裳，看著外頭微現紫紅的天空，深深嘆了口氣。

還是作業太了，往后再加背幾篇元、明名家的曲子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