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新晉舉人從順天府的鹿鳴宴回來, 轉就又進了縣里的鹿鳴宴。
縣令、縣丞、典史、教諭幾位縣中主管員親自主持, 單請那四位新科舉子,沒考中的秀才們也被拉來坐陪。一眾有出、有功名的學子里獨獨摻了個連儒巾都不能戴的白, 自然就是被縣令特旨提來的崔燮了。
他被安排在廊下的小桌上, 就當個吃吃喝喝的看客。兩側樂工奏起《鹿鳴》, 縣尊和四位新舉人一遞一答地唱著“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整個兒流程都依古禮而來, 主賓來回答禮,唱完歌又要作詩, 等正經吃上飯時菜都快涼了。
崔燮十分懷疑, 這是戚縣令自己沒考上個舉人進士, 就辦了這個小宴過過干癮。
縣尊大人命人把盞,倒了三巡酒后,對新舉人說:“不想四位舉人中,倒有三位是批評三國演義的才子。本縣聽說此事后, 覺得十分巧合, 于是將那慧眼識英才的書坊主人也到了宴上。幾位才子何不與他那書坊題詩一首, 以茲紀念?”
四位舉人和六位沒上榜的陪客生員齊刷刷看向廊下的崔燮。他連忙起祝酒,恭喜幾人桂榜題名,又謝過戚縣令關,讓他這個小小白也有機會預小鹿鳴宴,與舉子共坐對飲。
戚縣令點了點頭,他不必忒多禮, 請四位舉子作詩。
作詩的先后也是跟這場宴會的座次先后一樣,按著名次分的。郭鏞當仁不讓地先站起來,舉杯說道:“多謝大人牽線,我也早想與崔小友共飲一杯,只是早不曾有機會見面。我這回能考上舉人,也托了你那本《六才子批評三國》的福——我們進京之后人當才子當多了,生怕這科不中,人家議論咱們遷安才子不如人,心里憋著一氣,不敢不考好。”
說罷一飲而盡,當場給他題了一首五言八句,工工整整的律詩。
湯寧接著站起來說道:“郭兄說的是,那六才子書確實給我們添了許多名聲,巡場的甲士待咱們遷安舉子都比別人好了些。我只要還要添一點——我們還在崔公子那座藏書室里看了不宋儒解,這回我與郭兄、王兄中式,也有崔公子那藏書一分功勞。”
他也一飲而盡,念過詩便紅著臉坐下了。
四位舉人里,獨王溥一個人跟六才子書沒關系,但也在沈錚的重詩會上拿過崔燮的人箋,因便笑道:“那我就謝一謝崔公子在重詩會上那張人箋吧。那崔人兒箋印得致絕倫,我還曾怕字跡配不上畫箋,苦練了許久的字,說不準這回中式也跟字跡工整有關系。”
他平常因說習慣了,隨口就說了句“崔人兒箋”。戚縣令眉尾了,下意識看向崔燮——他竟也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臉朝側面偏了偏,像是也不樂意聽見“崔人”這名字。
還知道恥,不曾徹底錢財迷了心,還算有救。
戚勝默默收回目,聽完二王作詩,又勉勵了他們幾句,要四人不可懈怠,還要為明年二月的會試盡力一搏。之后田縣丞和孫教諭也嘉勉了幾句,也順便還勸那六位沒中科試之人,他們不可因落第灰心喪志,還要以這四人為榜樣,苦讀三年再下場。
四位新舉人和六位生員都恭恭敬敬地坐聽著,又敬酒答謝三位老爺教導。
這場飲宴結束后,縣衙里備了車馬將人各自送回家,崔燮卻被引到花廳里,書端上干荔枝湯來給他解酒,又在案上擺了佛手去酒氣。
崔燮喝著酸甜的湯水,卻不明白縣尊是怎麼挑的人——他參加了這個嘉獎舉子的小鹿鳴宴已是榮耀了,怎麼宴后不留舉人,只留他這個小小的白丁下來?
是要留他下來教導幾句,讓他好好讀書,還是縣尊大人也看他們批評的三國了,催他更新?
他苦思不得,只好問一旁伺候的書。書湊到他椅子旁小聲道:“你那風流艷事人捅出來了,大人這兩天可一直想著怎麼教訓你呢,你要小心啊。”
我有什麼風流艷事……我這高還不知過沒過一米七呢。
他苦惱地撓了撓頭,湊過去要書跟他多說幾句。書先朝門外看了一眼,興致地問他:“你書坊里那個人是什麼樣的,有人箋上的好看嗎?有貂蟬好看嗎?那真是王公子養的外室啊?”
崔燮“嘿”了一聲:“敢是。我就沒見過真容長什麼樣,實話說吧,我那鋪子已是租給家了沒辦法,可我能去看別人的妾室嗎?知道有這事后我就沒再靠近過書坊,掌柜和伙計也不往后走的,里面鬧出什麼子來,真的都不與我相干。”
他兒地解釋著,希書幫他轉達給戚縣令,加強一下可信度。書卻賊兮兮地笑說:“我替你說可以,你也給我幾張崔人兒箋呀。我要新出的三國箋,昭烈帝的、武侯的、關公的都行,不要曹賊那些人的。”
崔燮點點頭道:“那我他們攢一套蜀國君臣的給你。之前出的畫,只能按文臣武將分,往后人出齊了,就按三國和漢臣分,各出一套吧。”
他這里說說笑笑哄著孩子,卻不防外頭已經進來了一個要拿他當熊孩子管教的縣令,推開門重重地走進來,垂下眼看他。
書連忙下去端茶,崔燮起行禮,恭恭敬敬地了聲“大人”。戚大人隨意地點了點頭,坐到上面太師椅上問道:“可知道我今日留你下來作什麼?”
崔燮道:“晚生不敢妄猜。不過如今已近九月,離著明年縣試僅五個月出頭,大人此時留晚生下來,許是有些關于科考的事要囑咐。”
戚縣令又問:“你的文章寫得怎麼樣了?”
崔燮現在每天要作三篇文章,每篇都按著八比格式,規規矩矩地寫上三五百字,容文字不敢說多好,至破題是破題、八比是八比,結構工穩整齊,比偶對句也挑不出什麼病來。
他起問道:“學生這兩天新作了幾篇文章,大人若要聽,我便背來。”
戚縣令看他這有竹的樣子,心頭的怒火略平了幾分,道:“不必背了,我今日不是來考教你的,不須花太多工夫。我只出一道題,你破來就是。”
崔燮靜靜聽著,他出的卻是一道小題,截了《孟子·離婁下》第三十三章“齊人有一妻一妾”中的句子“而未嘗有顯者來”。這是小題中的單句題,截去本章上下相關意思的句子,獨留這一句含糊而不能顯示出孟子真意的斷句。
然而破這種截上截下題時又只能扣著題目本來答,不能連上下,用到全篇中有而本句中未曾給出的字眼。也就是不能寫出“齊人”“妻”“窺伺”之意,只能深挖“而未嘗有顯者來”背后所暗示的懷疑之意。
他找到了題眼,便扣著“懷疑”“未嘗來”的主旨,斟酌詞句答道:“所聞者不一見,待之愈久而心愈疑也。”
戚縣令的臉更緩和了,品味了這破題一會兒,嘆道:“老之句,真不像是才學作文章幾個月的人。我曾見那些學作文,破題一關最是難為人,尤其是這等截上截下的小題,不是連上就是下,你這樣準的破題,倒不像是個才學作文章幾個月的人。真是天賦難得……”
戚縣令卻是想不到,他真的是寫過十幾年文章,也做過這麼多年閱讀理解,提煉中心思想和文章主旨的人。大明科舉試上只要寫三到五百字的短文,后世的小學生們卻是三年級就開始寫三百字的小作文了。中考要六百字,高考八百字,上大學之后更是要寫出上萬字的論文……
就連考上舉人的那幾位,也沒經過他這麼多年的專業閱讀和作文訓練。
他只是經義和古文基礎差了些,這幾個月勤學苦背,有了足夠填進文章框架的詞藻和經義,寫出的文章就顯得老練當,條理清晰,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寫出來的東西。
戚縣令不又在心底嘆了一聲:好好的神——
剛開始嘆,忽然又想起自己這回留下他的原因,那口氣堵在口,又轉而嘆息好好一個神不懂得養,弄出那些輕薄艷名了。
他的眉豎起來,教訓道:“要考舉業不看重文章,人品也要好。那風流才子的名聲你們這些讀書人覺得有趣,擱在考眼里就是輕浮浪;擱在上眼里就是不穩重端莊,這樣的人怎能得大用?”
崔燮連忙起自辯:“晚生不敢。晚生一向潔自好,真的不曾做過那些事。”
戚縣令胡子抖了抖,淡淡道:“你當我說什麼?我說的是你那個書——印書也是讀書人風雅之舉,可要賣書也有個分寸。我看了你印的那些彩圖、畫箋,都是極好的東西,為何偏又要冠個崔人的艷名?萬一將來你取中了,人家說起某縣生員崔燮為了買賣經營扮作崔人,很好聽麼?”
……冤哪!六月飛霜了!
崔燮起辯稱:“回大人,這實在不是晚生的本意,都是誤會——”
他便把重詩會上帶了婉寧畫箋分給書生,因當是畫箋還沒起名字,郭鏞就替他起名崔箋。可因畫上畫的是人兒,不知怎麼就傳混了,到出售后就了崔人箋,他家再出彩印的東西在外頭也被人稱作崔人的書畫……
全是誤會!
書生誤我!
難怪太祖洪武皇帝止生員議政,生員們是真的不靠譜!
戚縣令坐著聽了半天,問道:“果然不是因為你書坊后面那個王家的外室?”
崔燮無奈地說:“真的不是。大人想想,我那書坊十七年大水后就典給他家了,早不曾有恁般流言出來,卻是在印了畫箋之后才出來不是?我第一次聽說這事,就是重詩會印了畫箋送人后兩三天時,是因為畫箋上印的是人兒,又被郭舉人起名崔箋,那些見過畫箋的人就混著,結果弄出了個崔人箋的名號。”
當初他還伙計和王公子辟過謠,后來這謠言就越辟越烈,直傳進京城,還不知傳到南邊兒沒有。
這就是三人市虎、曾參殺人,把他一個好好的大老爺們兒都傳人兒了!
崔燮悲憤不已,戚縣令也聽得瞠目結舌。他原以為是店里住了個眷才會壞的崔燮的名聲,他換了房子就沒事了;卻不想流言現在已傳到外地,就是讓主人當面辟謠也辟不回來了。
原本這樣謠言就比辟謠的跑得快,信的人多,更何況是這等艷流言。縱然后來花費大力氣到辟謠了,別人心里也還是對“崔人”的印象深,再看他時難免想起來,對他名聲也不好。
戚勝一時想不出什麼法子來,便說:“那你也別再跟那子用一座宅院了。我替你另尋了個鋪子,你換個地方開店吧。”
崔燮道:“這倒也不必了……王公子前日說要去永平衛,在安順伯麾下當差,要把那個月姑娘帶去永平府安置。這樣我那鋪子也就騰出來了,往后開買賣也沒什麼忌諱了。”
戚縣令皺了皺眉:“在那里住那麼久,街坊豈能不知?那鋪子自然就帶上了香艷痕跡,你一個讀書人不該沾惹這些。既然不住了,你索把書坊賣了,有本縣作主,給你尋一座北大街上的店鋪,讓你干干凈凈地開個新書坊可好?”
崔燮拱手答謝:“這是大人我,崔燮又豈是那不知好歹的人?只不過那店鋪是先妣留下的嫁妝,我舍不得賣。既是不再用它經營了,我倒想著將它的房間收拾出來,里面分門別類地擺上書籍,讓人進去坐著讀幾本書。”
戚縣令下意識問道:“你想把它留作藏書樓?”
崔燮慢慢地說:“不只藏書,只要看書的人都許他來看,也可館閱覽,也可外借。我現在能力不足,鋪子里沒多書,但攢個幾年就會慢慢多起來的。到時候咱們遷安的儒生、學乃至識得幾個字的普通百姓就都有可以不費幾文而閱遍詩書,咱們縣里的文風焉能不盛?”
他穿越前好歹也是個即將職的圖書館館員,原先沒前沒地方也就算了,如今都有了現的院子,何不改造圖書館,繼續一下穿越前未竟的事業?
何況流言傳得雖然快,被忘得也快,只要圖書館開上兩三年后,大伙兒對這里最深的記憶肯定就是能免費看書了。等到化二十三年的會試之年,這院子曾經住過月娘、賣過崔人箋的痕跡也就很淡了,就是有人翻出舊帳,這個藏書勸讀的名聲也可以飾不好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