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真正要他們簽的是保協議。
套、拼版印刷都不是什麼有技含量的東西, 但在明初時代卻都是確確實實沒有人想到要做的。要是沒有個合同約束, 今天他告訴匠人怎麼拼版,怎麼分出濃淡深淺、暈染皴, 過幾天滿直隸就都是彩版書了。
計掌柜父子沒花多時間就把匠人都召回了鋪子里, 跟他重訂協議。有幾個工匠擔憂他會要求自己賣為奴仆, 期期艾艾地看著他,但想起自己在這鋪子干了多年, 子們也是在這里長大的, 終究還是沒有開口,老老實實地接過了契書。
卻不想拿到手的并不是賣契, 而僅僅是一份雇工長約和一份止將本坊中印刷技流傳出去的保文書。
不僅是他們在書齋工作的時候, 就是在離職之后也不許將此技藝傳給別的書坊, 書坊會每年付給他們一筆保費,但若敢犯就要報拿問。
這種契書他們自然不怕簽。別說他們在刻書這一行了這麼多年,各家雕刻技都沒什麼差別,他們會的別人也都會;就真是將來學了什麼新手藝, 他們還要捂著留著, 傳給子孫吃飯呢。
計掌柜和計伙計別無二話, 抄起筆便簽下了名字,其他伙計、工匠見了他的榜樣,也安心簽了契書。兩位鄉約和里正也作為見證人簽了字,收起那疊紙,準備送到縣衙簽章備案。
崔燮看看天不早,便崔源去酒樓訂桌菜來請中人吃, 又問那些工人:“你們都在外面接了活計?什麼時候能做完?”
幾個雕版、印刷的匠人接了別家書坊的活計,還得趕個四五天才能做完,帳房在一家小酒坊幫忙記帳,還要干小半個月才結帳,兩個伙計倒還留在店里天天上工。
計掌柜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但他不喜不怒的,也估量不出心思如何。
他想替這些工人請罪,讓東家通容他們幾天,好把這些日子的工錢拿到手。誰料他還不曾開口,崔燮便說:“差多日子,就去干完了再說。這院子既已租給王家了,你們就把雕版工收拾收拾搬到我那院子里,從別家接回來就在后罩房找個干凈空房干活。若有誰沒地方住的也可以搬過去住。”
店伙們都驚喜加,一個沒家累的雜工當即就說愿意搬過去住。計掌柜還有些驚恐,期期艾艾地問他,打算怎麼置他們父子。崔燮淡淡瞥了他一眼,高深莫測地說:“且先記著吧。到年底結帳時再看。”
只要不把他們送進縣衙,這對父子就覺得是天大的運氣了。兩人千謝萬謝地下去,先好生把店面洗了一遍,打定主意以后要拼了命地經營,好讓東家饒恕他們的罪過。
書店后院里鬧得歡勢的王家人也沒走。王大人假借給他們做見證人,從兩位妻外室手底下逃了出來,頂著一張花里狐哨的臉跟他們坐了半天——也虧他坐得住。
待到崔燮遣散了伙計,請中人們到廳里吃酒,他才活活腰桿兒站起來,笑著說:“崔義士真是海樣的心,我原以為你家仆人背著你租出院子,你怎麼也得把那掌柜的拿去縣衙治罪,再把書店后的院子收回去。要麼我頂著這張臉在這兒坐著,我這是怕你把院子收回去,等著跟你講理呢,想不到你是這麼個講道理的人。”
收什麼房,上哪兒弄一百兩銀子賠他。
這群工匠伙計到現在還沒跑干凈了,就是模范忠誠員工,院子租就租了吧。主席還教導我們“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呢,他也是個簽過三方協議,差點正式上崗的圖書館員,敢不跟隨著偉人的腳步前進?
反正崔家老宅有個小后院,兩層臨街的后罩房,足夠當員工宿舍和工作室的,沒必要為了這院子費錢。
崔燮微笑著答道:“公子當初既給了銀子,保住了我家的雇工和院子,那這里自當是給公子住著。我還沒跟公子道謝呢,當初書坊被淹事是我不知道,若早知道,早該上門拜謝王公子援手之德了。”
王大人寵若驚地一笑,角那道痕都快綻開了,疼得又“嘶嘶”了兩下,連忙握住他的胳膊:“咱們都是豪杰義士,不用學那酸書生,一口一個公子什麼的。我看你年紀比我小幾歲,我一聲王大哥就好,我就托大你一聲崔兄弟了!”
崔燮推辭道:“不敢不敢,在下也不過是個讀書人……”
“那你也不是一般的讀書人。”王公子在他肩頭用力一拍,要不是他坐得筆直,差點就給拍躺下去:“剛才我看了你肩頭上,好獰惡一個長疤,是真見過的壯士才有這般傷口。我平生最勇士,回頭你到我家去,我家有好大的演武場,好幾石重的角弓,口外來的良馬,你騎也好,比試劍法也好,我都能陪你練!”
……謝謝,等我回家練二十年一定跟你比。
崔燮剛想謝絕,心里忽然閃過一道念頭,目掠過他青紫腫脹的臉,問道:“王兄真個會武?”那怎麼讓兩個纖纖弱質的子打這個模樣?
王項禎順著他的目了角,疼得呲了呲牙:“我平生就有些病,看不得人兒難過,不過是幾道指甲印子,劃就劃了吧。我又不舍的打了,又不忍心休了,除了忍熬著還能怎地。”
崔燮雖然覺得養外室不對,但對他逆來順的態度倒也有些佩服,不由地拱拱手說:“王兄好修養。只是王兄的令正已知道了這院子里的乾坤,以后這邊恐怕也難得清靜了。在下這書齋卻還要再開,只能請王兄多考慮一下將來該怎麼安排那位……姑娘。”
王項禎不知是被打的還是吵架時喊的沙啞的嗓子答道:“噯,回頭再說吧,月姐的事我一時想不好怎麼辦,還得從長計議。不過崔兄弟,哥哥我有件事求你——”
崔燮抬眼看著他,無聲表示出疑問。
王項禎被那雙眼晃了一下神,停了半拍才想起呼吸來,低下頭干笑著說:“請崔兄弟在哥哥這張臉長好之前先別回這書齋了。月姐這婦人有些水,有你這般風流年的人在前頭出,我怕那書院二門不太牢靠,鎖不住別人的腳。”
崔燮點點頭,平和地答應了:“王兄的眷在后面住著,我自然要避嫌。這書店平日里有掌柜看管,無事我也不會多來。”
王項禎微,角那道傷拉扯得臉龐有些扭曲,按著臉笑道:“我不會讓崔兄弟白吃虧,回頭我帶你去三間房江媽媽家,家的……”
他一揚臉,目掃到崔燮干凈的臉龐和眼神,自己便把后面的話吞了,輕咳一聲說:“回頭為兄送你一匹小馬吧。義士還需良馬配,你騎馬挎劍應該也好……好的。”
一匹馬說要十兩銀子,真是良馬的話上百兩也買不下來,這禮可不能輕收。崔燮連忙推辭,王項禎卻揮了揮手,說:“行了,哥哥自有打算,等我這張臉養好了再來見你!”
他夫人鬧了那一場外人撞見,臊的早早就回家了,那位外宅也老實進房里,人鎖了院門。崔燮也不管那家人將來怎麼鬧,陪著幾位中人吃了一頓酒,拿著店里真正的帳冊回了家。
那個雜工比他們還早就到了家,讓張媽媽安排到了后罩房。崔燮過去關心了他一下,只見那屋里擺上了崔源父子的舊床,有副王秀才留下的舊書桌書椅當工作臺,盆桶布巾一應俱全,倒也住得人。
房間角落堆著一箱切削好木板,桌上還有些匆促堆放的紙、墨、膠、礬,李進寶局促地說:“這些都是店里見有的材料,我想著公子過不多日就要印書,索拿來了。公子不問我們在外頭私自接活的事,我也知道恩,就想預先把板子和料制好,等匠人回來就能即時開工了。”
印刷其實也不著急,他還沒定下要印的容來呢。崔燮也不敢一下子弄太激進,便只問他:“咱們家店里印過彩版書嗎?”
李進寶愣了愣,反問道:“公子是說拿杏黃紙、磁青紙的做底,往上印字?那紙不說印上字看不看的清,可是二三兩銀子一刀的價銀,咱們印不起!印不起!”
崔燮沉了一下,道:“不是那種,而是在印刷中以不同印字畫……”
他印象里的春宮圖好像都是彩的,可是化學書里寫著,最早的饾版拱花技是從明末的《蘿軒變古箋譜》《十竹齋箋譜》才出現的。不知化年間的套印刷技法發展到了哪一步,一次拋出最新技會不會太驚世駭俗?
李進寶看他仿佛陷沉思似的,忍不住開口了他一聲:“公子?我卻不曾聽說書上的字有換的,那看著不如墨字舒服吧?”
崔燮搖了搖頭,咬著問他:“不提印什麼,能像謝公箋那樣給紙染出底,上面更用不同的印圖像嗎?”
李進寶“啊”了一聲:“原來是要染箋紙?是你們讀書人寫詩作文章用吧?若只染個松花、槐黃倒現方便,刻個花邊欄也不花多力氣,匠人晚上趕趕就能弄出來。只是涂布蠟要多費些工夫。”
有技工底,做起新的來就是事半功倍了。崔燮有些驚喜地問道:“市面上有的你們都會?”
李進寶乍著手說:“不敢說都,南面那些描金描銀的我們就沒做過,不過一般染、涂布的蠟箋也是會的。”
崔燮垂眸思索了一會兒,微微頷首:“你明天跟你們掌柜的說,要他把染紙的料和工買齊了,缺什麼就找崔源要錢,你們看著把能染的花樣都弄出來給我看看。再問問還有哪個工人要搬進來,我好找鄰居于木匠訂幾房家——只是樣式會簡陋些。”
李進寶激得連連點頭:“多謝公子,我們但有個地方住就好,還挑什麼樣式?不瞞公子說,去年大水之后小人連飯都討過,窩棚也住過,要不是掌柜把那院子——”
他驀地住口,低下頭眼瞄崔燮。
崔燮微微扯角,一甩袖子轉了:“天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他今天又拿著個劍威脅要打死人,又計掌柜父子帳,還把這些工人找回來簽賣契……干了這麼多反派大BOSS的活,也難怪李工怕他。他還是自覺一點離開,別給人家嚇出心臟病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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