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的營帳里漾起了一片甘洌, 那是雨夜的清氣。

年輕的大將軍斜倚在迎枕上，艱難地維持著深穩華貴的形象。

難道不應該說服侍本將就寢麼？怎麼就說禿嚕了，連陪本將睡覺的話都說了出來, 真令人恥。

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只能著頭皮往下編。

“竇方……素日常與本將共寢。”他面不改心不跳，把罪名栽贓在了小竇方兒的上。

青陸專心致志地撿瓷盒里的玫瑰糖，聽大將軍說的不像樣, 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這麼不講究的事兒, 不像您的作風吶？”歪著腦袋，一側腮幫子鼓鼓的，也不知道塞了幾顆糖, “和男人共寢……嘖嘖，真看不出來您還有這樣的癖好。”

說到這里，忽然有點兒頭皮發麻，手臂上起了一層的細栗，驚恐地環抱住了自己。

“您不會真的好這個吧？”

搬起石頭砸了腳，不蝕把米, 辛長星有點后悔方才扯那個謊了。

看著抱著膀子一臉驚恐的樣子，真把自己當男人了？

“不過是在床腳鋪個床褥罷了, 你在想什麼？”他毫不猶豫地倒打一耙，那一臉莊嚴之相，仿佛高坐云端的玉佛，不容。

青陸尷尬地撓撓腦袋, 咽了一口口水，未及開口，那高坐云端的白玉佛往前俯了俯, 一雙星眸住了。

“你做什麼要咽口水？”他問出了這一句，往后靠在了迎枕上，“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青陸下意識地看向了，大將軍脖子上的那一凸起。

白皙的骨下，那一凸起棱角分明，上下一，那才是咽口水的樣子。

青陸有些心虛地低了低頭，知道那結，每一個年男子都有。

如今不過十五，尚能以未人為借口，再長大些，恐怕就遮掩不住了。

“標下能打什麼鬼主意呀，至多就想把那玉凈瓶要回來唄。”攤攤手，一臉無可奈何，“您又不給。”

辛長星嗯了一聲，濃的睫垂下，想著那枚玉凈瓶。

給是一定會給，卻不是眼下。

出右玉，卻說著和家人迥然不同的帝京話，據陳誠說，那鄭家的老母親和他兄長皆鄙，同無一分一毫的相似，還有在鄭家村的住，家徒四壁，完全不像是能有這般貴重玉的人家……

邊地軍營常出細作，也有買通了村民，假冒那一戶的男丁前來充軍的，可送一個扮男裝的細作來，風險未免太大。

貓兒雪龍躡著腳進了這小兵的上，青陸喜歡極了，把它抱在手里好一陣兒親昵，這才腦袋著雪龍腦袋向著他說話。

“標下是即刻就來服侍您，還是打明兒起呢？”盤算了一下，有點不準將軍的意思，“即刻就來的話，容標下回去拾掇拾掇，明兒的話，標下就先告退了。”

辛長星等著確認的功效，哪里能輕易放走？他以手握拳，在邊輕咳一聲：“……竇方兒都病那樣兒了，自然是要即刻，也不必回去，便在凈室洗漱罷。”

小竇方兒捧著一疊在帳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臉怨念地看著自家將軍。

見青陸抱著貓兒不不愿地轉了，小竇方兒只好裝出個病重的樣子，耷拉著眼眉咳嗽道：“……也該著時運不濟，竟然得了這等難以啟齒的病，這幾日全仰仗你了。”

這麼給自己加戲，真的好麼？辛長星由他服侍著換了外衫，又是不自然的一聲輕咳。

青陸登時好奇心大起，跟在小竇方兒后頭就出去了，外頭還有雨，青陸坐在帳門口一邊穿鞋一邊小小聲問他：“……你得了什麼病呢？”

小竇方兒看了看霧茫茫的夜景，胡謅了一個。

“嗐，就是男子才會得的病。”他不過總角年齡，分辨不出青陸的別，打趣了一句，“你自己也是個男子，會不知道？”

青陸對自己的男子份極為看重，聽了這話，立刻拍著脯道：“這個自然，我從前也是得過的。哎，那個滋味可真不好……”

小竇方兒納悶地看了青陸一眼，對忽如其來的同很是不解，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往后頭去了。

……外頭倆人的唧唧之言漸漸遠了些，辛長星在帳里扶了扶額。

真吶。

他站起舒展了下筋骨，掀了帳簾一角，眼神便由霧靄里的天際線，落在了那一柄破了的雨傘上。

就沒有一樣件兒是完整的，可依舊服頭，不掩國。

他覺得自己像了魔。

貪生怕死的小兵，上了戰場大約會挖個狗逃跑的膽小鬼，卻輕而易舉地攻占了他的心。

上一世在哪兒呢？為什麼沒有一丁點兒征兆？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一步偏離了原先的軌跡？琢磨了一會兒，大約第一次跌那壕時，命運便出了岔子。

是挖了個陷阱，他便像只瘸的老虎，被捉了個滿懷。

雨勢漸漸地小了，外頭只余下簌簌的風聲。

青陸沐了發，披了他的衫，明寬大，將罩在其中，愈發顯得瘦小。

在燈下綁頭發，雙手揚在頭頂，那寬大的袖便落了下來，出一截瓷般白膩瑩潤的手臂，這樣細致的手腕、纖細的手指，綁起頭發來，卻尤其笨拙。

燈杳杳，燈下一個綁頭發的姑娘，辛長星仰在枕上，覺得又是奇異又是詭譎。

他從沒有這樣的經歷——同一個姑娘同室而居，互不打擾偏還自然無比。

在頭頂綁了一個歪斜的團子，躡著腳抱來一疊床褥，在他的床腳鋪平了，再悄悄地坐下了。

他卻在上頭揪住了的團子，冷洌之音由上頭飄了下來。

“綁歪了，很丑。”

青陸的腦袋此刻制于他，僵著脖子反駁：“您把眼睛閉上，不就看不見了嘛。”

上頭那人依舊揪著這團子不放。

“眼睛看不見，心里已然記下了。”他語音清冷，仿佛快要睡著了，“想起來便會難。”

青陸搞不懂大將軍這奇怪的病，無奈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一把將頭頂的團子給拽散了，發如瀑，直落在后。

床榻上那人卻閉上了眼，廓弧線絕，比之醒時，要討喜萬分。

青陸怨念地看了大將軍一眼，倒頭便睡。

睡的不含糊，可床榻上那人卻再也睡不著了。

眼睛看不見，心里已然記下了。

想起來便會難。

隨口的一句話，卻讓他有些心碎。

甘家的雪團兒便是這樣住進了他的心里。

他怎麼能，這樣輕易地喜歡上另一個人？

愧攀上了他的心，蔓延在他的四肢百骸。

雪團兒該怎麼辦？那樣小小的姑娘，因了他的緣故，不知流落在什麼地方兒，過著怎樣的日子？會不會到欺侮……

他不敢往下想。

清夜的更聲綿長，提醒著他子時已至。

萬鈞痛楚失了約，只在他的脖頸輕輕啃噬，那樣微弱的痛，不過是針扎一下，不值一提。

是治他痛楚的良藥，是在他眼窩子里，令他不由自主追隨的人。

可雪團兒，是橫在他與之間的一道深澗，令他一想起來，便愧的無地自容。

床腳的小兵睡的香甜，咻咻的鼻息近在耳畔，心無旁騖的人永遠睡夢安穩。

他悄悄地往外挪了幾分，去看的睡。

帳只燃著一盞地燈，有一星兒的幽藍點在的眼睫，長長的影子，便齊整地灑在眼下那方白皙。

他慢慢兒地出手，去數的睫，一一，多的數不清，數著數著，睡意悄然而生。

第二日曉起，床榻上哪有大將軍的蹤影，青陸驚出了一冷汗。

今日日常要練，可卻睡過了頭，急匆匆地帶上帽盔，穿上軍服，剛踏出將軍營帳，小竇方兒便冒個頭出來，不要急。

“大將軍去巡視鐵鷹銳，特意派陳校尉為你告了假。”他嘻嘻笑，指了指側旁的小帳，“翁主明兒要回京城，你陪著去右玉城里頭逛逛，且候著吧。”

提到翁主就有點哆嗦，還不如去校場練。

愁眉苦臉地在營帳里等了一會兒，小竇方兒便擺了一桌子的吃食。

早點實在盛，南方的糕點，北方的盒子，還有淮揚的糖麻花，金陵的大包，林林總總的擺了一桌子。

青陸簡直熱淚盈眶，心里惦記著師父和畢宿五，自己匆忙吃完了，便用盤子盛了，一溜小跑送到了伙房，再回來時，翁主早打著矜持的小呵欠，坐在自家哥哥的床榻上，正候著呢。

翁主是個毫不見外的姑娘，心里對青陸的別存疑，手上卻不含糊，攬住了青陸的胳膊。

上了那輛豪華的馬車，一路顛簸行了半個時辰才到右玉。

翁主明日便要同哥哥回京，右玉的特產買了一小車。

這樣一折騰，便到了午間。

尋了一間食肆，翁主攜著青陸往那二樓雅間坐了，了一桌子飯食。

翁主青陸不要同見外，先給夾了一筷羊。

“聽說這里的羊格外的，一時要再去買幾只羊帶回去……”

青陸笑瞇瞇地邊吃邊聽說話。

千里迢迢運幾只羊回帝京，也是有想法的。

“……若不是因了吳王殿下，我還能再待上一些時日，”悶悶不樂，“帝京做什麼都束手束腳……你去過帝京麼？”

青陸茫然地搖搖頭，“沒有去過……大約我都沒出過朔州。”

翁主哦了一聲，狐疑地看了看：“可你卻說話，”是個心大的姑娘，見青陸茫然，便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不過哥哥明日也同我一起回京，路上就不好玩兒了，總是管著我，沒意思極了。”想到哥哥那張閻王臉，登時興趣缺缺。

青陸有些納罕，停了筷箸。

“大將軍也要一同回去麼？”

翁主側頭看，正對上一雙明的眼睛，心里不小鹿撞撞。

這小兵好漂亮呀，比岳相家的三姑娘還要上七八分。

“怎麼，你是舍不得我哥哥，還是舍不得我呀？”歪著腦袋，頗有幾分俏皮。

青陸在心里狂喜。

大將軍終于要走了麼？這是什麼喜從天降的事兒？

再不用每日都在大將軍跟前兒裝孫子了！

勉強裝出來不舍的樣子，裝模作樣道：“嗐，大將軍是咱們右玉的天，你是右玉的仙兒，標下兩個都不舍。”

翁主被逗得笑眼彎彎，二人正吃著，便聽窗外有的聲響。

青陸自那窗子向下看去。

那午后的清風徐徐而來，街上行人寥寥，自那街的盡頭，馳騁而來一隊輕騎，辛長星著霜常服，在馬上姿矯健，像星流，一霎兒便駛近，停在了食肆的窗下。

午后日暖融，過窗邊樹上細碎的葉，照進了那一扇木窗，小兵額頭潔，弧線，正托著腮歪著腦袋看向他。

他像被天下準星最好的火/槍擊中，不過一剎那，便丟盔棄甲，一敗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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