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夏離開后,江琮倚靠在榻上久久沉思。
日融融,卻半點落不到他側,一襲青紗帳生生分出兩個世界,外是無限春,是沉沉冷意,涇渭分明。
青年靜坐于影之中,平日里慣常的溫和笑意已是消弭得干干凈凈,雙目微微闔著,視線落在地上隨便哪,眉眼間全是冷漠淡然。
他不笑的時候,其實看上去相當難以親近。涇川侯曾經這麼評價:像是賭錢連輸七七四十九天。
他當時奇怪,問為何偏偏是四十九天,涇川侯回答說因為聽起來比較慘。
他仍舊不服,那為什麼不是九九八十一天?
對方笑得十分和藹,傻孩子,家里怎麼會給這麼多錢讓你賭?你母親早就把你拉回來毒打,哪兒能賭上八十天。
于是他便閉口不言,這個父親向來喜歡逗弄戲耍于他,比起母親的穩重凌厲,完全是相反的另一個極端,或許便是互補的妙罷。
而現在,這個科打諢的涇川侯索遠走高飛、游山玩水去了。人人都說他瀟灑放縱,卻幾乎無人知曉,他只是為了去尋一味藥。
一味能將獨子治好的傷藥。
關于他離開西京的真正原因,父母二人從未說起,母親在他面前也時常佯裝抱怨,所以他即便知道真相,也只能默然。
畢竟是苦心,拆穿了,傷人也傷己。
江琮垂著眼,慢慢解開前襟,先是外衫,接著是里。每揭開一層,便有一陣清涼舒緩的蘭草香氣撲散而出,在帳中氤氳浮沉。
剛剛有個小娘子在他跟前贊嘆這種香氣:“好好聞哦,像沾了水的晨草。”
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睫上還尚有淚痕,鼻尖也紅通通的,著他笑得有點傻。
是有點傻,江琮淡淡地想,這個比喻未免太過好,若曉得這味道是來自于某種極其恐怖惡心的毒蟲,還會笑得這般天真甜嗎?
更不會用臉在自己口蹭,半天都放不開了。
他的手指忽然抖,因為布巾已被揭開,出藏匿在層層衫之下的,模糊的傷口。
一道刀傷,一寸左右,不長,但很深。
雖未及心脈,但已經足夠讓他至十天都無法再拿劍。
青年面無表,抬手按了床榻便一浮雕,暗格彈出,他從里撈出一枚巧瓷盒。
開蓋,出里的白膩固,練地挖取涂抹,膏覆蓋在創口之上,冰涼而粘稠。
與此同時,蘭草般的馥郁香氣又沉沉鋪來,于他鼻尖縈繞著。
他已經很久沒過這麼重的傷,也很久沒見過這麼瘋的人。
還是個人。
江湖上從不缺有名有姓的人,若是見對方為子便以為無能,從而看輕,那才是最無能的做法。這個道理,在持劍的第一天,便有人對他講過。
雪白的布巾抖開,江琮為自己一層層纏繞包扎。他想起那個人的刀,很靈,也夠狠,在他們拆第二招的時候,還發出過一聲低喝。
憑那個聲音判定,應該還年輕,至不算老。
這便有意思了,一個年輕的,擁有這般刀法與心的人,他居然在江湖上從來沒聽說過的名聲?這不應該。
更不應該的是,他在傷之后過于驚憤,見追兵已至,想將踢下墻了結患——
最終卻沒死,如果死了,九夏定會知道消息,而問題就在這里。
這個子現于北坡林倒數第二道墻,十有八九就是蒼耳子口中另一個主顧。刀法絕妙,心狠辣暴戾,最壞的是,相當記仇,不然也不會追砍上最后一刀。
大概率不是人指使而來,如此極端沖的,是很難聽命與人的。若還想得到那樣東西,那他們免不了再見面。
被這樣的人記恨上,怕是一樁很大很大的麻煩。
他不怕麻煩,也理過很多麻煩,但若這麻煩是因自己而起,那便相當人懊惱了。
傷口已經理好,在重重衫布帛的掩蓋下,蘭草香氣不再濃烈,被沖淡得清幽爽潔。
江琮披起,掀開在和風中漫飛的床帳,慢慢行到窗邊木桌旁。
桌案上沒什麼東西,一花瓷瓶,一碗甜羹,如是而已。
瓷瓶是這兒本來就有的,里面那支杏花是小娘子親手折的,旁邊的甜羹是小娘子親手煮的。
帶來這些事的時候,反復強調了親手二字,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一直提醒說:一定要趁熱喝哦!我放了紅豆,又糯又甜,夫君喝了便會重回英俊了。
他不曉得自己是否英俊跟喝不喝湯有什麼關系,而且他很討厭甜,但被那樣期盼真摯的雙眼注視著,他只能笑得如沐春風,說記著了。
江琮低下頭,用湯匙慢慢攪那一小碗甜羹,熱氣氤氳蒸騰著,將他雙眼模糊得昏暗不明。
母親在他面前這麼評價:純善知禮的苦命孩子,沒過什麼疼,你要好好照顧。
他聽命照做了,十足的耐心溫。連九夏三冬都贊嘆,世子爺,您笑得累不累?我都替您累。
累嗎?他捫心自問,其實還好,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覺得比自己累多了。
不是三月二十三日床帳中的相見,不是含著淚水踉蹌撲上來,他第一次看到,是三月十五。
三月十五,是個好日子,傳說中財神爺的誕辰,而他正好在那天醒來。
是的,他比他們所知的,早醒了整整八天。
宛如做了個長夢,他在一片混沌中行走跋涉,沒有方向,亦辨認不出時間的流逝。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昏蒙之中有聲音傳來。
“一在心中坐,來去來理,焉知造化機……”
一聲又一聲,如三清妙音淡淡垂落,像在呼喚,又像在祈禱。
他在這樣的聲響中蘇醒,看見黑暗之中的帳頂,到咫尺之外有子的形,而還在繼續念。
“汝等眾生,無極運化,三辰合統,乾坤定位,三才乃俱,諸天顯現,育孕蒼眾……”
他一不地聽念了半個時辰,聲音從清澈變為舒緩,又變作磕磕絆絆,呵欠連天,最終一頭倒在他榻邊。
睡了,鼻息淺淡而安然。
而他也再次陷沉眠。
如此醒醒睡睡,帳外的人來來去去,有人低了聲音談,有人掀開帷帳為他診脈,濃重藥味揮之不散,在黑暗中,他睜著眼,靜靜地聆聽判斷。
判斷他到底昏迷了多久,眼下又是如何的變化。
母親放出了自己病重的消息,府上很清靜,悉的部下仍舊環繞伺候在側,所有人都在等待他醒來,一切良好,沒有變——
除了那個子。
日日來他榻邊念經祝禱,聲音如清泉流淌,如晨雨于檐下滴落,總之都是些清涼舒緩的事。偶爾瞌睡,偶爾安靜,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在那一字一句中得到久違的安寧。
確實盡心,確實也無異心。一襲帳的間隔,專注念禱了八天,他便無聲無息地觀察了八天。
在這八天里,如果有其他任何舉,都不能輕易離開這個房間。萬幸的是,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個子,真的只是因為巧合而得以來到他邊罷了,同謀詭計無關,同權弄也無關。
在二人正式見面后,他更加確認了這一點。那張臉素凈纖巧,還帶了些未完全去的稚氣,藏不住任何東西。
事已至此,便這樣罷。
即使這份乖巧單純有些不合時宜,但他會盡力庇護,因為恩,也因為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
可惜……他沒同什麼小娘子打過道,也不曉得如何做才是正確,這幾天以來,好似干了些笨事。
九夏把事弄砸了,連累擔驚怕,他于心有愧,取了簪子想哄開心,結果害高燒不起。
脆弱而纖細的生命,僅僅是吹了夜風,便蒼白孱弱得像要凋零一般。
孩都是這般單薄易碎的嗎?他有些迷,更多的是茫然,要呵護這樣的造,看來比他想的要難得多。
案上甜羹已然冷卻,他攪著粘稠芬芳的,終究還是舀了一勺口。
于是——這份茫然便更深了。
孩做的食,也會這般難以下咽嗎?
泠瑯不知道自己端過去的甜羹能不能下咽,因為本不是做的。
在屋子里悶了兩三天,三個侍番將守著,一旦被發現有想出門氣的念頭,便聲淚俱下地圍攏住,好似自己要出去殺人放火。
洗漱有人服侍,吃飯都恨不得喂在口中,是好得很快,但泠瑯的神已經飽折磨,奄奄一息。
于是便有了主意,說要親手給世子煮點東西送去。借口過于正當,堂皇說出的時候,三個孩兒朝彼此換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竟痛快地說了好。
于是泠瑯便由綠袖扶著,慢慢往灶房行去,路上瞧著竹林漂亮,看著石凳也歡喜。半盞茶的路途,蹣跚似老嫗,恨不得走上半個時辰。
到最后綠袖忍不住說:“夫人,您是不是想如廁?”
泠瑯只能說不想。
這般磨磨蹭蹭地到了灶房,泠瑯看著滿屋子的鍋碗瓢盆,誠懇道:“綠袖,我不會煮湯羹。”
綠袖大驚失:“那這可如何是好?”
泠瑯暗恨遲鈍,點明道:“哎!要是有人能替我煮就好了。”
綠袖也說:“哎!那人是誰呢?”
泠瑯忍無可忍:“你父母原本不是在灶房做事,去年才去田莊的麼?你之前沒跟著學上兩招?”
綠袖猶豫道:“我是學過,但是……”
“如此便可!你盡管發揮,我在旁邊等你。”
說罷,便兩手一抄,施施然轉悠了起來,也不管綠袖如何在灶臺前冥思苦想。
侯府有兩廚房,大些的燒眾人的飯,小些的則是給屈指可數的幾位主子用。此番知曉世子夫人要來洗手作羹湯,小廚房的下人早就帶著曖昧笑意退出去了,留出十足的發揮空間。
泠瑯慢慢打量眼前的陳設,大戶人家的廚房就是不一般,著致,絕無半點積灰油點。
嚯,這竹籠澤深紫,好似是金貴絳玉竹做。那廂案臺上擱著裝油的碟子,如果沒看錯,那花紋式樣也是京中有名的瓷窯燒制的。
左看又看,憋了一陣瞧什麼都稀奇,剛拿起一枚青花細瓷罐細細打量,就聽到骨碌碌一聲響,什麼東西滾到腳邊。
那是一只陶罐,灰土的澤,糙暗淡,是街邊酒肆最尋常不過的容。
同滿屋子的貴比起來,這個陶罐顯得過于格格不了。泠瑯好奇去看,雙手抱起罐,搖了搖,空的。
漫不經心地來回看了圈,卻猛然間頓住,渾僵。
耳邊還有綠袖搗鼓出的乒乓聲響,似乎在聲嘶力竭地問詢要不要放紅豆,但泠瑯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罐后面,有蒼涼質樸的三個字,看上去有了年歲,已經模糊不清。
春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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