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味道很香,那米糕很白,不知怎的,他眼前似乎又看到被姑娘家咬掉小半口的那一塊。
那一小塊就握在兒家白凈如蔥的指尖,說不出的人,只怕上面還留著口脂……
傅錚略略一愣。
于男之事上,傅錚一直非常的淡,今日倒實在有些出格了……他兀自擰眉。
見他打量米糕,傅釗順勢提議道:“哥哥,你也吃一塊唄。”——他這個好哥哥最是會克制,亦活的最無趣,就沒見他喜歡過什麼,用傅釗自己思忖的話說,這人就快變仙了,一丁點念都沒有。
傅錚搖搖頭,只是垂下眸子。
那紙上寥寥數筆是綿綿遠山,他端詳了一回,手中的筆都提起來了,最終卻又輕輕擱下。傅錚將這幅沒畫完的畫收在一側。
“哥哥怎麼不畫了?”傅釗好奇。
傅錚眉眼倦倦的回道:“心境略有不同。”
傅釗是個不喜舞文弄墨的人,這會兒完全不著頭腦,他想不通就看一眼米糕,心境能不同到哪兒去?
撓撓頭,他忽然想到一樁事,一直還沒機會打聽呢,如今低了聲,悄悄詢問道:“七哥,這回是賀太傅舉薦你來的,可是你和周姐姐的婚事要差不多定下來?我就要多個嫂子了?”說到最后,傅釗話里滿是笑意。其實多個嫂嫂也蠻好的,哥哥那燕王府空空,看著怪冷清的,哥哥回去之后,連個己說話的人都沒有。周姐姐也不錯,端莊又嫻淑,名滿京城,還是當朝太傅捧在心尖尖上的外孫……怎麼看都是百利而無一害,是一段最最合適不過的姻緣。
這些個利害關系連傅釗都通,在其中,傅錚自己怎麼會不知道?
他默了默,隨手抄起一本書,又隨手翻了一頁。視線落在上面半晌不,倏地,傅錚懶洋洋抬起眼,目正好落在那米糕上。
他定定看了一眼,眉心蹙了蹙,又重新落回視線,只安靜的又翻過去一頁。
……
這一日眾人在保定府的驛館歇下。
小喬氏自然仍舊命廚娘去做飯。這兒習慣吃驢、喝羊羹,梅茹是想想,又有些饞了。去小喬氏院子里等著吃晚飯,知外面的丫鬟攔道:“三姑娘,燕王殿下在里頭呢。”
梅茹楞了一下,暗忖,他來做什麼?
靜靜在外面立了一會兒,就聽里面傅錚道:“孟夫人,本王實在有要事在,必須要先行一步,還孟夫人見諒。”又道:“本王已命十一弟一路護送你們。”
一聽這話,梅茹忍不住笑了。
實在不了跟傅錚抬頭不見低頭見了,再這樣天天見下去,梅茹覺得自己能瘋!只求他趕走吧!
小喬氏是個懶得跟人寒暄廢話的,這會兒只是道:“殿下你忙,不必客氣,有十一殿下在亦是一樣的。”
傅錚拱了拱手,退出來。
他的腳步聲沉沉的,跟他這個人一樣鷙冷漠,梅茹再悉不過,一個閃,連忙避到旁邊廊柱后頭。
傅錚從里面走出來的瞬間,眼角余里已經捉到一角裾,躲在廊柱后面。
躲他躲這樣的,還能有誰?
傅錚腳步略略一停,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往那兒拂了一眼——
這一回連那一角裾都收了進去。整個人藏得嚴嚴實實,生怕被他看見似的。
傅錚頓了頓,復又提步離開。
重新聽到這人沉沉離開的腳步聲,梅茹方輕吁一口氣。這頓飯吃得格外舒暢,一連吃了好幾塊驢。最后,還是小喬氏唬了一眼,道:“小心積食。”梅茹才赧然的停下筷箸。
到了夜里,坐在那兒埋頭寫了幾頁書,再一吹風,梅茹果然約有些不舒服了。待到躺下來,更是漲得慌,難的要命,肚子里像是塞了堅石塊一樣撐。梅茹躺不了,更是坐不住,索穿上服去花園里溜達消食。
保定府的驛館比涿州的大不,這花園亦大上許多,里面竹影重重,曲徑通幽,還種了各牡丹,只是如今春寒料峭,還沒有長花苞。
梅茹積食積的難,沿著石徑走了好一會兒還沒消下去,靜琴心慌道:“姑娘,你怎麼樣?”這一回梅茹就帶著靜琴一個大丫鬟出來,如今子不舒服,靜琴怎麼不著急?又問:“姑娘,要不要讓人去請大夫?”
這種丟臉的事,怎麼能請大夫?
梅茹搖頭道:“無妨,應該是晚上驢吃多了。”
這話說完,不知從何傳來一聲輕哼,輕輕的,含著戲謔。
梅茹渾一僵。戒備的循著聲過去,只見重重疊疊搖曳的竹影里走出來一個人,俊朗的面容沉沉,好看的眉眼淡淡,不是傅錚,還能是誰?
也不知他在這一看溜達了多久!
梅茹微惱,僵了僵,福道:“殿下。”
傅錚走到跟前,又看了一眼,才淡淡提醒道:“三姑娘,莫要貪食,尤其是夜里。”
他說話總是這般清清冷冷的,可這一回,梅茹卻聽出了半分取笑,像是被這人捉到了什麼把柄,耳子不自在的微微一燙。
傅錚吩咐靜琴道:“讓驛丞去請個大夫來瞧瞧。”
靜琴只覺莫名其妙,可眼前這人份尊貴,看了梅茹一眼,猶猶豫豫的喚道:“姑娘……”
梅茹也覺得莫名其妙,這是的丫鬟,他憑什麼指示?剛要斷然拒絕,傅錚沉下臉對靜琴道:“還不快去?”
他沉下臉的時候,滿面皆是肅殺蕭索之意,讓人打從心底畏懼害怕。
靜琴一怔,趕轉跑去請找驛丞了。
梅茹心里咯噔一聲。
那傅錚一雙眸子墨黑,沉沉過來,徑直問道:“三姑娘,本王可是在哪兒得罪過你?”
完全是猝不及防的,梅茹心中驀地一痛,痛得難。這一瞬,所有痛苦凄楚的過往在心里不停來回翻涌,一幕接一幕,刺的人眼底發燙,那個被芙蓉簪狠狠扎進去的地方,的疼著,額上也冒出的汗……梅茹覺得自己又快要不過氣來了,低下眼,臉慘白。
傅錚蹙眉。
小半晌,梅茹鈍鈍搖了搖頭。
傅錚愈發疑:“那你躲我做甚?”
這會子梅茹沉默的越發久了一些,低著頭,在他面前,難得聲音輕輕的回道:“殿下,我只是可惜你識人不清。”
“哦?”傅錚冷冷狐疑,“本王哪兒識人不清了?”
梅茹道:“殿下,你放著那若天仙、子又好的人視而不見,非要去看那些沽名釣譽之徒,豈不識人不清?”
傅錚覺得有些意思了,他問:“三姑娘,你在替誰打抱不平?誰又是沽名釣譽之徒?”
梅茹著他道:“殿下有眼睛自然會看,還需要我明說麼?”
被駁了一句,傅錚冷冷的一張臉,竟難得彎著角,輕輕笑了,又搖了搖頭。
他笑起來,猶如春風拂過,好看的。
梅茹怔怔重新低下頭,道:“殿下,若是沒有旁的事,我先回房了。”
傅錚點了點頭,道:“去吧。”
這話一聽,梅茹仍是一怔。形頓了頓,趕轉走了。
傅錚定定過去,就見先是快走幾步,待拐了個彎兒便跑起來,裾飛揚,像是要盡快逃離他似的。
這位梅三姑娘肯定沒說實話,他知道。
那邊廂梅茹跑的飛快,出了花園正好迎面遇到靜琴。靜琴見狀,嚇了一大跳:“姑娘,你怎麼了?”說著往后了一。
“沒事。”梅茹停下來,亦心有余悸的往后看了一眼。
后面層層疊疊的竹影橫斜,哪兒還有那個人的影?長舒一口氣。
其實剛才那番話,一個小姑娘說出口,已經算非常出格了,可這人和周素卿愈走愈近,二姐姐那邊廂倒是深種的模樣……梅茹怎麼能不借機替二姐姐婉轉的說幾句?
扭回頭,梅茹暗嘆一聲。
想到傅錚先前的那句話,眸不暗了暗,若是前世他愿意對說上一句關切之言,哪怕是敷衍,的心也不會如現在這麼涼了。
……
翌日,傅錚果然是騎快馬獨自先行離開。他離開的那會子梅茹用完朝食,正到走走消消食——昨夜難了一晚上,今天斷不敢再馬虎。
傅錚正和傅釗代話呢,余又瞟到。 四目相對,梅茹又淡淡撇開眼,暗忖,你還是趕走吧。
傅錚上馬,跟傅釗代道:“莫貪玩,多照顧一些孟夫人和二位姑娘。”頓了頓,又冷冷訓誡道:“莫要貪食。”
他這話說的不輕不重,恰好飄到梅茹耳朵里,梅茹不微惱。
他表面說給傅釗聽,其實就是要說給聽,只怕還在取笑昨夜驢吃多了的事!
梅茹不屑的扁扁,往其他地方走去。
傅錚抬眸了一眼,只看到一團背影,這人哪怕是背影,也是氣鼓鼓的模樣。傅錚垂下眼,不知在想什麼。
“哥哥快些走吧。”傅釗趕他。
扯了扯馬韁,傅錚終于走了,一路疾馳,不多做停頓。
且說沒了傅錚,梅茹一路果然輕松自在許多。
傅釗就是個小孩心,又是個貪吃的,沒了傅錚約束,他這一路每到吃飯的時候,就非常自覺的過來找小喬氏。小喬氏便讓廚娘多做一些,給這位十一殿下送過去。
春寒料峭,一路上沒什麼景兒看,他們三個小的年齡相仿,經常斗,倒也不嫌悶,就是小喬氏嫌他們煩。
從保定過來,待到二月下旬,一行人了山西,路上便能看到稀稀疏疏條的新葉了,凍結凝固的河水開始咕咚咕咚淌著,一切都開始變得起來,人的心境也跟著開闊。
眼見著群山連綿,山間田埂片相接,不到盡頭,實在是壯無邊,梅茹心念微,就想到了傅錚送給周素卿賀壽的那幅碧海生圖。那畫遠遠過去,是白茫茫一片蒼茫大海,傅錚落筆壯闊,襟高遠,亦是他最厲害的地方。
如今眼前瞧見的,豈不是一個道理?
河山壯,江山秀麗,誰人見了不?傅錚如今是個賦閑不得圣寵的王爺,卻也是放不下那等心思的……
梅茹嘆了一聲,鋪開宣紙,思量半晌,落下一筆。
這畫作的極慢,又有傅釗在耳邊窸窸窣窣的煩,哪兒能快起來?
傅釗得知這些日子在作畫打發時間,不由好奇道:“循循,你在畫什麼?”
三人斗的時間久了,傅釗自然而然也跟著孟蘊蘭一起喊“循循”,還真是沒有男之別!起初的時候梅茹會橫眉,訓斥他:“殿下,這也是你能喊的?”傅釗指著孟蘊蘭道:“能喊,本皇子為何不能?”聽聽這些,梅茹又不想理他了,這幾日正避而不見、省去些閑話呢,這人又過來蹭飯,順便尋他們說話斗了。
如今們在翼城縣的驛館住下,眼見著沒幾日就要到陜西了,梅茹懶得多跟他計較,只擱下筆,懶洋洋回了一句:“殿下,你自己不會看麼?”
傅釗看了小半晌,撇道:“本皇子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又萬分斷然道:“肯定是你技藝太差!”
梅茹也不生氣,只道:“我這是對牛彈琴。”
傅釗不服:“本來就是你畫的不好,等到了大營見到我哥哥,請他來斷個一二。”
想到傅錚,梅茹冷下臉道:“給他看做什麼?他便是天理了?”
傅釗拍手笑:“我哥哥旁的不說,于這作畫造詣上,還真就是天理。”
梅茹簡直嘔出一口,將這人轟出了自己院子。
再見到傅釗的時候,更是沒什麼好臉。
再往西北走了沒四五日,三月初,一行人終于了長安城。孟政在城有辦公的衙門。想到要見到爹爹了,孟蘊蘭激的不得了,料去衙門一問,才知道孟政去平涼抗敵去了。再問到先來的燕王殿下,只說也一并去了。
平涼在甘肅,還得繼續往西北去,又是個戰事慌之,幾人一時無言。
這日夜里孟蘊蘭跟梅茹一道睡的,道:“循循,我真想我爹爹。”一說這話,眼圈兒就紅了好幾分。孟蘊蘭又抹淚道:“我爹都一整年沒回來過了,我惦記的,料到了這兒,他還是在外頭,也不知要不要……”
梅茹一時靜默。不知想到了什麼,輕輕嘆了一聲,寬道:“蘊蘭,姨父那麼厲害,定不會有事的。”而且,孟政后來還被封為鎮國大將軍呢,武定侯府更是榮耀滿門,可梅茹這些都不能說啊,只能撿些好聽的寬自己這個表妹。
孟蘊蘭哭了一會兒,才沉沉睡去。
梅茹卻睡不著。前世傅錚領兵在外的時候,也曾如此這般的擔心過,想著那些不長眼的刀箭,就日日夜夜睡不著。梅茹在京城坐不住,便出去尋他。他去遼東,就去遼東。他到川西,就去川西。可那人見了自己,更是沒什麼好臉,后來就不去了,再之后連他去了哪一打仗都不知道。那一回他一年多未歸,梅茹后來還是偶爾從石冬那兒得知這人上又添了幾道重傷,想著他邊總該要有個人照顧,梅茹便做主給他收了一房侍妾,那侍妾生的弱弱,眉眼楚楚可憐不輸二姐姐,比之更是上幾分,料那人也不要……
默默又嘆了一聲,梅茹闔上眼,懶得再想那些過往。
翌日,小喬氏決定去平涼。
于此決議,梅茹沒意見,孟蘊蘭很著急,傅釗更激。
從長安去平涼,這一回日夜趕路,僅走了三天。景越走越荒,心越走越涼,從那兒過來避難的人亦越來越多,有抱小孩的婦人,有拖著尸首的老人,讓人不忍多看。
傅釗的臉亦越發黑沉,他沒什麼心斗,只是罵道:“怎麼才三月份,又有這種事?”
胡人一般都是秋冬才會進犯,分作好幾,一并策馬南下,得了空便.擄掠,無惡不作,可如今是春種的最好景,怎麼還會來?
梅茹也是想不通。
到了平涼府,他們才知道孟政他們今日去了彭縣。
幾人立在大營之中,一時有些渾噩,只覺得不過從東向西走了半個月的景,就是天翻地覆的模樣。這一本就生的荒涼,如今再加上胡人進犯,愈發顯得凄惶。
有底下的兵役領他們去歇腳。小喬氏是個不擔心的,在孟政營帳里又看起書來。孟蘊蘭和梅茹默然無言的坐著。傅釗本待不住,他四下跑去看看,正好看到幾個人策馬從外面回來,定睛一看,其中一個不正是傅錚麼?
傅釗一喜,忙跑過去:“七哥。”
傅錚明顯有些意外,跳下馬疑道:“釗兒,你怎麼來這兒了?為何不在長安城好好呆著?”
傅釗便將他們路上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傅錚聽完,略略蹙眉:“孟夫人和孟小姐也來了?”
“是啊,循循也來了。”傅釗順口回道。
傅錚微微一滯,低頭看向十一弟。
傅釗卻恍然未覺,他興高采烈的跑去孟政的營帳報信:“孟夫人,孟姑娘,循循,我哥哥他先回來了!”
說不出任何緣由,傅錚心里忽的一,他定定著那兒,就見營帳里走出來幾個人。
他的視線一一拂過,不知為何,落在最后那人上。
只見漫天金烏之下,站在那兒,一團明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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