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這長隨進了屋,方應頗有慨。原本以爲還要費一番周折,卻不料這長隨如此痛快便去通報。?
天下人裡,門子、長隨這種人可惡歸可惡,吃拿卡要的事不會做,但同時也絕對是最有眼力的人羣了。這種職業若是沒有眼力,那是做不長久的,主人家也不會讓你做長久的。?
不多時,長隨出來對方應道:“老爺有請。”?
方應便進了房間。屋子是外面書房、裡間臥室的格局,提學李士實坐在書案後方,面無表的看著一短打扮的方應進來。?
在別人的主場,當然不可能隨便擺山人高士的譜,這太招人煩。於是方應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上前見禮道:“淳安生方應,見過大宗師!”?
李提學微微頜首,冷淡的問道:“你費盡心思潛縣學來見本,想說什麼?”?
方應解釋道:“商相公託付在下,與大宗師說幾句話,怎奈大宗師已試院,故而不得不冒險犯,還大宗師海涵。若大宗師降罪,此事責任全在小子一人上,不必牽連他人。”?
“罪責先不談,商相公有何話要說?”聽到“商相公”幾個字,李提學雖然仍不聲,但卻悄悄把耳朵提了起來細聽。?
他不去府城,卻定要按臨淳安縣,督學考試是本業,窺探商閣老靜纔是主業。?
當然商閣老有沒有心思起復,有沒有就此而搞活,實際上和他一文錢關係也沒有。首輔變影響不到他這個層面。那是首輔萬閣老該心的事。?
他只不過是爲了當浙江提學,表過忠心要替萬首輔充當耳目。打探消息而已。但就是打探商相公的消息,也要靠譜才行。不好胡造,否則若導致萬首輔誤判況,必然要遷怒於他。?
這就是他真正犯愁的地方了。商相公深居簡出,除了回鄉時候,與外界公開往很,而且又拒不見他,導致簡直完全不清狀況,更沒法上報消息。?
這位大宗師說到底才三十二三歲,遠遠稱不上老巨猾。面對這種未知狀況,很有點不安。?
如果有方應這種類似於商相公關門弟子角的人前來談話,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悟過道的方應有竹,對大宗師略顯冷淡的態度毫不在意,不急不忙道:“商相公曾經在私底下稱讚道,大宗師綱紀嚴明,督學有方,滌淨風氣,立持正。堪爲天下學表率!”?
李提學那本沒有表的臉上,微微了一下,下意識出口反問道:“商相公當真如此說?”?
他在淳安治學,也知道自己犯了鄉紳大戶的利益。力不是沒有。如果名卓著的本地老大人商相公能站出來爲自己鼓吹幾句,當然他就變得輕鬆許多。?
不過李提學大概也覺得自己激失態了,有點自降形象。便又咳嗽一聲,恢復了無於衷。?
冷靜下來後。李提學便想道,方應說這些話是商相公私下之言。那有何用?若是商相公公開讚揚,傳的人人都知道,這才值得自己激一番。?
方應答道:“說是說過的,不過不爲人知而已,在下也以爲,大宗師當得起這句話。”?
剛纔說話之間,方應暗中觀察,再結合自己先前的分析,發現這提學果然是心思很多、瞻前顧後的。從他上,能看出兩種矛盾織。?
第一是,這位大宗師只有三甲末尾功名,原本是不可能坐到浙江提學位置,但靠著首輔萬安強力支持卻坐上了。?
爲了服衆,也爲了預防保護自己,所以行事比一般提學更容易走極端,就怕別人說他不行,從他在淳安的嚴厲手段可見一斑,一口氣黜落十幾個秀才的舉可不多見。?
李大宗師幾十年後,政治鬥爭失敗致仕回家還不肯老實,非要幫著寧王造反,大概也是這種執拗子的一種反應罷。?
第二是,此人心還存有幾分恥。萬首輔是靠著拍萬貴妃馬屁起家的,行事一味諂逢迎天子,所以在士林裡的口碑不怎麼樣,和商相公這種德高重的士林領袖比起來差的太遠。?
李提學雖然是靠著萬首輔提拔纔有今天,但並不表示他就不別人認可。至剛纔提到商相公讚揚過他,他的臉很是變了變?
就目前李提學的實際狀況而言,跟隨萬首輔得利,善待商相公得名,所以他才很矛盾。?
想至此,方應又試探的問道:“如果在下沒記錯的話,大宗師是萬首輔的門生?在萬首輔這兒恩遇非常?”?
李提學頓了頓,才簡單地說:“萬閣老對本有知遇之恩,這是不消說的。你說這些有什麼用意?想攀就免了!”?
誰想和萬安這十來年後必然倒臺的閣老攀?方應心裡腹誹幾句,然後道:“朝中大人之間的事,絕非吾輩可以揣度。?
而商相公是很善解人意的寬厚長者,他不肯見大宗師,也沒有當衆讚揚大宗師,正是爲了避免出現什麼爲難事。”?
李提學下意識的點點頭,這話不錯。大佬暗戰,他們這些馬前卒是應該小心爲是。如果商輅說自己的好話,傳到了萬首輔耳朵裡,誰知道會怎麼想??
方應話頭一轉,“其實在下不這麼看,也一直勸商相公道,這些顧忌是沒必要的。既然大宗師正直有力,就該讚揚,難不因爲門戶之見,這世道就當不得好麼?”?
方應三言兩語,說的李提學越發糾結,名利之間確實難以抉擇!?
忽然聽到方應話頭一轉,語氣肯定的說:“至於些許顧慮,是沒必要的,大宗師自己向萬首輔說明了就是!”?
李士實下意識問道:“如何說明?”?
這句問話,有點暴心思的意思,就差明說“我也很想找兩全其”的法子。?
方應笑了笑,“這就是商相公委託在下和大宗師談談的原因了,在下覺得,不能讓大宗師爲難。”?
李提學很想請教,但抹不下面子說向方應請教,考慮半晌纔開口道:“不知商相公何以教我?”?
方應沒在意提學拿商相公當門面,這不重要。發言道:“同一件事,事實如何也許不重要,如何解讀纔是最關鍵的,便如經書必看朱子註釋一般。?
大宗師在淳安從嚴治學,很是有些地方父老不滿,若商相公卻出言支持並加以讚賞,大宗師可以就此寫信給萬首輔加以註釋,自然能打消萬首輔的疑慮。”?
經過方應拿名利,兩人談一步一步到了這個深度,李提學也放下了架子,不再把方應當小小生看待,直接問道:“究竟如何解釋?”?
方應侃侃而談道:“大宗師可以告訴萬首輔,你是故意通過此事測試商相公反應,現在得到了結果,便來上報?
商相公能讚揚大宗師,說明了以下幾點:其一,商相公心態上還將自己當宰相,否則應該儘量避免對政務多加議論褒貶,這纔是致仕宰相的心態。?
其二,商相公還很在意自己的聲,否則從地方士紳私利角度出發,應當反對大宗師這些影響到士紳利益的舉。?
可商相公仍然一力支持大宗師,這說明商相公仍然將自己當做講究大義的員看待。沒有抱著好家鄉士紳,一味維護本地利益的心態。?
總而言之,大宗師可以向萬首輔表示:經你探查,商相公仍然存有起復之心!”?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李提學如同醍醐灌頂,一下子悟到了許多。自己做了十來年,沒想到卻被一個小生點撥了。?
萬首輔最關心的就是商相公到底什麼心思,只要自己聲稱打探了出來,並給以貌似合理的解釋,萬首輔哪裡還會有心思去猜疑遠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相反還會更看重自己!?
只要能把萬首輔那邊糊弄過去,一切就好說!?
而且還可以養“寇”自重,只要上報商相公這邊有起復的可能,萬首輔就會更加倚重自己來打探第一手消息。自己便可以趁機增加在首輔心目中的分量,爲更上一層樓做準備。?
大不了過一兩年,再上報一次“商相公雖然有起復心思,但在首輔老大人嚴防死守之下,已經死心了”,那樣最後皆大歡喜。?
這就是名利雙收!?
那麼現在的關鍵是,商相公會公開稱讚自己,創造出讓自己閃轉騰挪的機會麼?雖然李大宗師捫心自問,覺得自己確實做得還不錯。?
方應再次強調道:“在下是商相公委託而來!”?
李提學聞言也下了決心,拍案道:“本在此任三年,絕不負商相公所!”?
三年還包括以後的鄉試麼?方應行禮道:“在下爲自己也謝過大宗師!”?
達一致意見,方應沒有久留,又悄悄的從縣學角門溜了出去,回到家中專心準備起兩日後的道試。?
同時給商相公寫了一封信,將自己如何做“場題目”的經過都說的明明白白。商相公回信沒有點評,只寫了一行字:“道試之後,往倦居書院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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