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聽到王恕寫信薦舉父親,方應不能不容,這個人可不是一般的大臣,十分知名。
雖然方應對當今化、弘治年間的政治生態不如嘉靖、萬曆年間瞭解,但也是涉獵過的。
他知道,在化末年到弘治初年這個時期,王恕是一個很醒目的人。其人忠直耿介、直言無忌、公正無私,海聲極高。
當下場上有一句流行話,做“兩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意思就是如今這朝堂上烏煙瘴氣,南北京師六部裡沒什麼像樣大臣,只有一個王恕人品正直還算是拿得出手。
從這個評價,可知其人。當今皇上朱見深是個怕人攪擾的宅男天子,大概對王恕這位直言敢諫的大臣很煩,所以將王老頭打發到南京,並且一直讓他在南京做,不肯放回京師。
不過讓方應想不通的是,王恕絕對是個鐵面無私的人,怎麼會幹出寫條子開後門,保舉父親場的事?
洪鬆面羨慕之,悠然神往的說:“我聽說過一些事。去年王公以南京左副都使巡蘇鬆,令尊恰好也在蘇州遊學,偶然在文會上相遇並爭論學問經義。
當時王公極爲欣賞令尊,擔心令尊誤了鄉試,朝廷錯失人才,因而特意給本省大宗師寫信並擔保,然後令尊以錄的名義得以場。
以王公的剛直秉,若非慧眼識真才,否則絕不會做這種幫人請託的事!由此一來,令尊算是聲名大噪。
恰好令尊又中瞭解元,可謂就一段士林佳話談!這番際遇,吾輩深深欽佩和豔羨!”
聽完洪公子傳來的八卦消息,方應到頭部作痛,這是好事麼?
王恕這樣有名正直的大臣確實不會出於私心,爲了父親這無財無勢力的寒門學子寫條子,但越是如此,那越發頭疼......
常言道,人以類聚、以羣分。正是因爲王恕欣賞父親,那便可以推斷出父親現在是什麼脾。想必也是原則強、正直耿介、迂闊剛的,不然也不會得到那王老大人青睞。
很庸俗的想,這纔是倒黴啊!
方應知道,從今年商輅商相公憤而辭職,到現在這位皇上駕崩,大概還有十年時間。這十年間,朝堂上風氣很墮落,各種歪門邪道都有。父親若在這段時間一頭撞場,又看不慣風氣的話,那不了要吃苦頭。
當今天子朱見深雖然比較心不砍大臣腦袋,但是卻有惡作劇心態,喜歡將犯言直諫的大臣往邊荒地方打發。那王恕名太高,不好他,扔在南京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別人可未見得有這種好運。
假如父親真進了場,又因直言無忌怒天子被降罪,再株連起來,只怕他也要陪著父親去雲南貴州廣西旅遊幾年。
想到這個前景,方應心頭泛起淡淡的憂愁,唏噓不已。人生真是進什麼層次就有什麼層次的煩惱。以父親那坑兒子的做派,別看這次貌似用解元幫了自己一把,但將來去邊境省份長期旅行的事極有可能發生。
方纔戲言的君子藏於、待時而,難道正應在這裡麼?莫非自己將來的宿命難道是爲了替父親保駕護航、收拾殘局?
方應暗暗嘆口氣,但願自己想多了。開始默默祈禱父親這十年都不能中進士,只守著舉人功名老老實實在家裡當鄉紳。如果有機會,場就給前看五百年、後看五百年的孝子去代替闖好了。
另一位客人,也就是項公子這時候突然神神的說:“豈止是士林佳話,還有另一段佳話。聽說王公家對令尊一見鍾,誓要託付終......才子佳人,我輩鼓之賀之啊!”
聞言方應目瞪口呆,下意識反問道:“真的假的?”
咳咳!洪鬆重重的咳嗽幾聲,正道:“倒是聽說過王公嫁給令尊的傳言,但蜚短流長,真假確實難辨。”
方應又陷了深深的迷之中,父親大人究竟有何德何能,可以都有子傾心?
十幾年前,自己母親出自慈溪胡家名門,卻能下嫁給父親;在縣城進學,那本縣頭牌白梅姑娘要死要活的想給父親作妾;跑出去遊學一番,還能遇到個高家的王小姐看中。
這可是標準的主角待遇,自己與父親比起這方面,簡直遠遠未夠班。這個三十歲的老男人到底憑什麼?從各人的口中來看,父親應該是個不解風的古板男人,怎麼會有如此大的魅力?
細想起來,豈止桃花運方面,自己累死累活結個知縣還差點輸掉,父親出外遊學隨隨便便就遇到了有名的大佬青睞;自己費盡心機還險些讓縣案首飛了,父親中個解元簡直手到擒來......全方位的差距!
真相究竟如何,也只有見到父親的那一天才能探究出來了,但是估計要等到明年京師春闈大比之後了,方應慨道。對於穿越以來素未謀面的父親倒是多了幾分期待和好奇。
其實話說回來,若能熬過十年,換了天子後,父親娶王恕家兒還是不錯的。
歷史上,那王恕老大人在十年後新君即位時,便衆所歸的京當了吏部天,爲弘治朝初年三大老之一。他主持弘治初年人事工作六年之久,權威極大,連閣也讓他三分。
談完新解元方清之的名人八卦,項公子突然對方應拱拱手道:“對了,險些忘了祝賀方朋友進學。既然已經奪下案首,後面兩關應當不問題。”
洪鬆搖搖頭,自嘲道:“不怕方朋友笑話,我們二人此次鄉試名落孫山,還得回縣學做生員,日後要與方朋友同在縣學讀書作文了。剛與令尊同場應試,又與閣下縣學同窗,人生之際遇當真奇妙。”
方應謙遜道:“在下這次運氣好,還請兩位前輩多加指教。只是已經說到這裡,晚輩還不知兩位前輩是哪裡人,本家何,還告知,也好日後年節相拜。”
洪鬆拍拍額頭,“這倒是我等不是了,一直未說過自家跟腳。我與項賢弟都出自錦溪,方朋友想必也是有所耳聞的。”
項賢自豪的說:“本地俗語云:左右兩侍郎、對河兩天,說的就是我們兩家先祖。”
原來洪家在本朝永樂年間出過一個進士洪璵,至吏部右侍郎,與洪家對河而居的項家在宣德年間出過一個進士項文曜,至吏部左侍郎。所以本縣人編了句俗語進行誇耀——左右兩侍郎,對河兩天。
而且這兩家道統不絕,眼下都有人進士出,在外做。
對此方應早有心理準備。果真是錦溪洪家和項家,難怪這洪公子敢對自己那不上臺面的舅父嘲諷一番,
自報過家門底細,算是正式定了。洪鬆想起了什麼,又問道:“剛纔我看那胡前輩來尋你,面不善,可有什麼事麼?”
方應淡淡道:“他自稱是在下舅父,跑過來在下去見見胡家世面。”
“舅父?令堂出自胡家?”洪鬆和項賢異口同聲驚訝道。
“家慈十幾年就過去了。聽說是胡家之人,如何在下也不曉得。兩位前輩在縣學中,沒聽家父說過此事麼?”
洪公子搖搖頭,“我三年前才進學,那時令尊早就是前輩了,他寡言語,從未談及過家中事。沒過一年多令尊又出外遊學,更是無緣時時相見。不過若是胡家的事,我倒是可以幫你打聽一二。”
項賢快言快語的說:“我們與胡家不對付,先在此說明,免得方朋友爲難。”
“怎麼不對付?”方應好奇的問道。
洪鬆阻止了項賢繼續說,“縣中士子有東社與西社的區分,方朋友你進了學就知曉了。”
方應到有趣,還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眼見日頭偏西,洪鬆與項賢齊齊告辭,方應一直將他們二人送到了村口。回來想起自己的父母之事,他又轉去了族長二叔爺方知禮家。
“你是問當初你母親的事?”方知禮皺眉仔細回憶了一番,才道:“雖然過了十幾年,但老夫還清楚記得當時你母親的模樣,一看就是書香世家出。好像是私奔嫁給了你父親,但當時孃家那邊似乎很是不滿。
後來你母親生你時害了大病,過一年多就去世了。然後你父親不知爲何,大變,終日沉默不問外事,只管發讀書,一直到考中秀才住進縣學,之後我就很見了。
老夫也就曉得這麼多,其他便不知道了。”
書香世家的閨秀私奔嫁給山村窮小子的故事......對於父親,方應只能說一個服字,徹底服氣了。
至於其他,不用老族長說,方應猜也猜的出來。只從今天舅父那態度和胡家方家十幾年不往來的狀況,就能猜到很多了。
看來自己頂撞了幾句舅父,一點都不冤枉他,父親肯定也是有骨氣的人,自己不能給父親丟臉,方應想道。
他出了族長家,走在村中,忽然又看到一個衙役對著他招手,氣吁吁的跑過來說:“方相公,我給你送府試考票來了!”
所謂考票,就類似於準考證。縣試結束後,縣衙就給通過的學開出府試考票,學持票去府城參加府試。只是能勞駕衙役不遠十里山路,親自跑過來送考票,這待遇也很罕見了。
方應收了考票,心中警醒自己也該收心準備府試了。雖然對自己這個縣案首保送生而言,府試道試都相當於走過場,但也要認認真真搞形式,紮紮實實走過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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