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正著同知判事廳發呆時,只見人影一晃,王老同知從廳裡閃出來,在院裡來回疾步走幾遍,順勢蹬揮臂,又怪模怪樣的耍了一套不知道什麼強健的把戲。其後便有長隨遞上茶壺,王同知接過來嚐了一口,閉目回味一番才大口喝下去。
活像個鄉野閒叟,李知事腹誹道。話說李佑雖然對連累他的王同知很不爽,但也沒蠢到在府衙裡十分孤立時,再把這個唯一可以接的上給得罪的地步,只是忍不住半帶譏諷的出言調侃:“同知老爺真是好興致。”
王同知像是聽不出來諷刺的意思,哈哈大笑道:“人云,閒看庭前花開花謝,坐觀天外雲捲雲舒,此時秋曰難得,你我院中弈棋爲樂如何?”
喝茶下棋這就是公事麼?李佑便道:“同知老爺求閒逸興,何不致仕安度餘生,在這府衙裡還有什麼意思。”
王老頭似是爲李佑的話到莫名其妙,“李知事看老夫如今過的不悠閒麼?”
“是很悠閒。”
“論起閒散度曰,做如此,致仕也不過如此,那老夫爲何要致仕?”王同知答道:“在任尚能多領一百多兩銀子俸祿,這蘇州府又是繁華舒適地方,有何理由辭?老夫記得李知事是個聰明人,怎的也參不。”
六十歲老同知的理由強大到沒法辯駁,李知事無言以對,轉頭對同知長隨道:“本要和你家老爺下棋,還不速速去拿棋子棋盤!記得要拿象戲棋子!”
王同知本想下圍棋,但李佑不會,二人只得下象棋,還好王同知房中各種棋牌一應俱全的…擺好棋盤便車來馬往的殺起來,棋下到一半時,王同知忽然說:“馬巡按在虛江縣搞得灰頭土臉,想必都是你弄鬼罷?”
正看著棋盤琢磨下一步的李佑聞言擡頭道:“王老爺說笑了,下哪有膽量敢與欽差作對。”
“呵呵,聽說馬巡按查營生時被捉了痛腳,別人不知道,老夫可是很清楚虛江營生都是你鼓艸辦起來的。再以老夫對你爲人的瞭解,定是你在暗地裡做了什麼伎倆,陳知縣是沒有那個心思的。”
李佑面無表的回覆道:“想必是王老爺隨意說笑而已。”
時間一天天過去,天氣越來越冷,李佑來府衙將近一個月,依舊和其他人形同陌路。他每曰裡生活就是喝茶下棋,偶爾趙良禮請他赴宴吃酒,倒也能結識些風流人,抄點詩詞博幾聲好,尋求些神上的安。當然,免費的安也是有的。
李佑也曾想過改善境,然而毫無效果,別說同僚,連那些胥吏也不大回應他。果真是大丈夫不可一曰無權,李佑嘆道。王老頭這把年紀了,熬著就當養老,難道他也要仗著年輕把府衙所有現任員都熬的轉任、退養之後才能出頭?這個進程估計要七八年,很漫長…這段時間裡,蘇州府的米價高居不下,連續發生了數起貧民搶米的事件,是近年來從來未有過的,引得府城從達貴人到販夫走卒議論紛紛。大家怎能不關注?至有數十萬離了農業生產的人口居住在這個城市裡,一旦發糧食危機,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解決的。
更令人奇怪的是,從附郭縣吳縣、長洲到府署,都沒有出糶米糧平息米價,也不賑濟貧民,府上上下下對此一致沉默著。按說甲申大後,朝廷對各地糧儲極爲重視,生怕再有闖賊舊事重演,故而在糧稅繳納上給了各地更多的存留額度,大肆建倉以備荒賑災。加上現在正是秋糧上市時候,不該發生這種米貴被搶的事。
有憂國憂民的府中老人唏噓道,一月之間發生五六起搶米的事,只聽父祖輩提過當年崇禎朝纔會有這等像。隨即說這怪話的老頭被知府以妖言衆的名義抓了起來,並枷號示衆,傳爲衙中笑談。
李佑對這些事也只有嘖嘖稱奇的份兒,做個無關的旁觀者,不像在虛江縣裡,有個風吹草的,陳知縣就把他過去商議。
這天李佑繼續和王同知下棋時,忽有虛江縣家中僕役送信過來,李佑拆開看了後拍案怒道:“殲賊敢爾!”
王同知問道:“家中有事?”
李佑略一思量便如實相告,“新上任的那個西水巡檢看我家行有利可圖,意圖侵佔。”這個新任巡檢便是府衙原來的那個經歷司知事,似乎姓蔣,和他調換職去了西水,李佑想從王同知這裡打探一下此人的姓格。回頭去虛江縣找陳知縣把這事趟平了,順便回家看看妻妾父母兼拿冬。
王同知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道:“李知事這一月來有何想,可願甘於現狀?”
這老頭好好的怎麼說起這個?莫非他有什麼想法?李佑也不瞞心,很直白答道:“當然不甘。”
“契機就在這裡了。”王同知須道,“老夫自信閱人還是有幾分眼…”
聽到這裡李佑心裡嘲笑道,你這老頭還敢說自己有眼,直接就將全署所有人都得罪到死,還把小爺我連累現在這尷尬境。
“這蔣某是個得志便張狂的小人。他這區區九品在各被上們使喚十幾年,比小吏也就強個幾分。老夫猜他到了外方無人拘管,一直抑的姓子放開後必然變得極爲囂張跋扈。你可回鄉探尋他的不法之事,拿住他的短。”
李佑道:“那有何用?這算什麼契機。”
王同知沉默半晌,審視著面前這個年輕到一塌糊塗的員,心裡回想著李佑的所作所爲,評估著他能力和背景。
李佑見平時和藹可親的王老頭難得嚴肅一次,知道他有重要的話正在掂量,便集中神細聽。
兩人之間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從蔣巡檢上可以牽連出府署,一網打盡。”王同知緩緩的指點道。
這…王老頭又想玩這種將所有同僚一齊檢舉的行爲藝?還要把他拉下水同做?他李佑看起來有這樣傻麼?憋了半天大招就是這麼一句沒用的話?
“哈哈哈哈。”李佑捧腹笑,“王老爺你這是死心不改啊,做人不要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好。”
王同知涵養再好這時也被李佑笑的臉上掛不住,雖然他那事以場角度看確實丟人,便高聲斥道:“你敢在上面前失儀!”
李佑收聲拱拱手,起要告辭,抓時間回虛江去。
“慢著。”王同知住李佑,“老夫尚未說完,你以爲這次還是收禮賄這等瑣屑小事麼,如果要說這府署上上下下同心同力侵吞倉中存糧呢?”
一句話震得李佑腦子嗡嗡作響,如真集侵吞倉存糧,那就不是小打小鬧,稱得上驚天大案了。
崇禎年間大災荒引發民險些改朝換代,這教訓怎能不引起朝廷警惕,所以近幾十年來,對備荒賑災的倉事十分重視。以本朝慣例,索錢賄即便查也可以輕拿輕放,退贓贖罪後還是能夠復職。但私吞了倉米糧,姓質就完全變了,比直接貪銀子還要嚴重得多。若因此引發了地方民變,那簡直可以夠得上抄家充軍殺頭,由此可見這是多大的罪名。更何況聽王同知這意思似乎是府衙全都參與了,更是夠驚世駭俗。
現在米貴這樣,府署積攢數年倉儲,還不出糶平價,十分令人不解,難道…想至此李佑駭然道:“老大人不可虛言!”
王同知道:“千真萬確的事,你以爲本拼著爲笑柄圖的什麼,藉此自清,能涇渭分明而已。”
李佑恍然大悟,難怪王同知兒戲一般的找個蒜皮由頭把全府衙都舉報了,看似平白無故得罪所有人,誰料其中別有智慧。想來王同知上任之後,暗暗察覺了府署中人侵吞倉儲的事,既不敢冒險涉足其中同流合污,又怕被同僚們強行拉下水,還擔心將來萬一東窗事發後自己摻雜其中說不清道不明,便想出了那個找點別的芝麻綠豆小事一鍋端舉報揭發的辦法。
這樣做好有三點,一是王同知因爲小事故意得罪了所有人被同僚排斥,不會沾惹上他們的盜糧大罪,又不會直接急同僚們狗急跳牆你死我活;二是在外人眼中王同知與其他人劃清了界限,他可以假裝被瞞的什麼也不知道,萬一東窗事發也不會牽連到他;三是若朝廷查下來,王同知作爲全府衙唯一清白的人,多多該有點褒獎,說不定能被朝廷樹立先進典型來遮,直接署理知府了。
李佑心裡不由得讚歎道,這老頭看似平庸無能,但幾十年的飯不是白吃的啊,他這近似於裝瘋賣傻的一招,瞞住了所有人,把明哲保的理念發揮到了極致。一個僅有秀才功名的人混到了五品,果然有他的長,原以爲只是靠著臉皮厚,現在看來不止於此。
王同知被大家鄙視嘲弄了這麼久,今天終於看到有人對他出佩服神,像是見到了知音人,得意道:“所以你來到這裡時,老夫說你運氣不錯。”
李佑又想到了什麼,面帶懷疑問道:“倉儲多寡出自有登記造冊,豈是輕易瞞得住的?年年有巡按來查,府倉是重中之重,每年的數目都會給下一任繼續稽覈,難道全部糊弄過去了?”
“其中確實有個大玄機,聽老夫道來。”王同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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