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張原一行進山海關,分守山海關的兵部主事鄒之易是閣次輔吳道南的門生,與張原自然親近,當晚鄒之易在衙廨舍宴請張原、阮大鋮和朝鮮奏請使幾人,席散後又與張原、阮大鋮上山海關城樓品茗消暑長談,聽張原說起凰山遇襲之事,鄒之易神凝重道:“如履薄冰啊,所幸張修撰謹慎,調來了百名火槍手,錦衛也敢戰,又有武藝高強的護衛一舉擊斃賊魁,不然危矣!”又慨道:“據我所見,今之遼東將領,平日不習戰,卻是狂妄自大,以為奴酋不足慮,累年以來,不修兵,朽戟鈍戈,援急不足為用,金鼓幾於絕響,麾下士兵隻作家奴用,極訓練,甚至不能開弓,或開弓而不及三十步,一旦有事,這等兵將抵什麼用!”
這是爛到子裡了啊,張原歎息道:“李巡茍且安、張總兵勇而無謀,不出一年,遼事必壞。”
阮大鋮不大關心遼東之事,他與大明絕大多數員和百姓一樣,不認為後金能對大明政權造多大威脅,即便經過了這次朝鮮之行,阮大鋮這種觀念依舊沒有多改變,最多是認為奴爾哈赤會對遼東有一定威脅,他最關心的是丁巳京察的結果,三月二十二他們離京之時,四品以下京的考察已經結束,禮部主事丁元薦、戶部浙江司署郎中事陸大、刑部郎中馬德灃、刑部主事傅梅、刑部郎中李俸、戶部郎中李樸這六位東林或者親東林的員被革職罷,另有幾位東林員被降職或調離出京,東林勢力遭重創——
但丁巳京察的重頭戲還在四品及四品以上高的考察,這些員的自陳三月初送到皇帝前,並由科道抄錄傳看,若有科道認為哪個員的自陳有弄虛作假、溢惡之,就可拾檢舉,如今科道基本被浙、楚、齊三黨把持,三黨言要借這次拾把東林高盡數逐出兩京,從去年就開始收集不利於東林黨人的證據——
所以阮大鋮趁張原與鄒之易談論遼東局勢的間歇趕發問道:“鄒主事,不知今年京察大局定未?”
鄒之易訝然瞠目道:“是了,你二人遠在朝鮮,還不知道朝中的變局,唉,如今是群小在位、黨禍將興啊!”當即向張原、阮大鋮詳細說了丁巳京察始末,浙黨姚宗文、齊黨周永春指使吏科署科事左給事中徐紹吉、河南道史韓浚以拾彈劾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翁正春、原禮部署部事右侍郎孫慎行、順天府府尹喬允升、原任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王圖、原任國子監祭酒朱國禎等東林黨大僚,還有都察院左都史孫瑋、詹事府詹事錢龍錫這兩個親東林的員都到了拾彈劾——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而且這還牽連到宗族,宗族中有作犯科的也要算到該員頭上,所以一旦被拾,很難自辯,萬歷皇帝於四月初六將拾疏下發,喬允升免職、王圖冠帶閑住,翁正春、孫慎行、朱國禎回籍調理,所謂回籍調理是委婉說法,等於是變相免職;去年在梃擊案中已被貶為全椒縣知縣的東林乾將王之寀再遭懲,這回是直接免職罷;還有,江西道史孫居相被外調江西參政、吏科給事中姚永濟外調湖廣參議副使、山東道史李邦華外調山西參議、兵科給事中熊明遇外調福建僉事,只有都察院左都史孫瑋、詹事府詹事錢龍錫被留用,可以說丁巳京察,朝中東林黨的勢力已被一掃而空,三黨獲得了全面的勝利——
張原眉頭微皺,這個結果雖在他預料之中,
但還是愀然不樂,東林中雖有敗類,但正人君子居多,三黨中固然有不正直之士,但更多的是趨炎附勢之徒,不然後來也不會依附魏忠賢了閹黨,以顧憲、高攀龍為首的東林人在對國家弊政的認識上也遠比三黨深刻,後世某些人編造、歪曲史實把明朝滅亡的責任全推到東林頭上是別有用心的,提倡公天下、反對君主獨裁在四百年後也遭人忌啊,對此,張原有清醒的認識,但那都是後話,擺在他面前的難題是:如今東林員已全面退出朝政中樞,而遼東鼙鼓將起,他又當如何應對?阮大鋮卻沒張原這麼冷靜,驚道:“翁侍郎、朱祭酒都回籍了!”
鄒之易道:“是啊,被罷免的員六月以來都已陸續離京,對了,還有一事張修撰恐怕還不知道,令兄等軒先生也已外放,隻不知出京了沒有。”商周祚字明兼號等軒。
張原一驚,忙問究竟,鄒之易道:“令兄以左僉都史之職巡福建,這個不算貶謫。”
阮大鋮眼張原,沒說什麼,心裡很清楚這是方從哲、姚宗文等人打擊張原的一個手段,商周祚原屬浙黨,聲頗佳,若三黨肯力推,那麼商周祚在這次丁巳京察中升任三品右副都史也並非沒有可能,而現在雖說以左僉都史巡福建並非貶謫,但外放與在京是有很大區別的,很多員寧願在京當個七品、八品的小,也不願外放任五品或者六品的知州、通判,就如他阮大鋮,留在京中行人司任八品行人,也自認為比外放當七品縣令的黃尊素他們強,京中升遷的機會多啊,地方極能進權力中樞,六部堂和閣大學士誰又是從知縣起步的?商周祚巡福建,等於是削弱了張原的勢力——
看來方從哲和三黨僚在盡逐東林之後,對張原的翰社也開始打了,作為翰社中人的阮大鋮不免到自危,有點看不到前途了。
張原聽聞兄要巡福建,反倒心定了一些,因為他知道此後幾年朝堂鬥爭最為激烈,皇太子朱常即位後,早先被貶斥的東林人盡數複職、升遷,但紅丸案、移宮案卻又接踵而至,東林與三黨勢水火,黨禍之烈前所未有,所以說兄商周祚離開這紛爭的漩渦應該是件好事,就是嫂子傅氏和景蘭、景徽兩姐妹要六千裡奔波跟去福建比較辛苦——
張原問:“那借此次京察高升的又是哪些人?”
阮大鋮也問:“對,那姚宗文居何職了?”
鄒之易道:“姚宗文聲譽不佳,依然還是吏科都給事中,齊黨的周永春這次被擢升為右僉都史,而浙黨的李鋕兼掌刑部和都察院,其余大抵職照舊,這是因為皇帝不肯補缺,不然六部堂、五府七卿就都是三黨的人了。”
張原道:“其實也差不多,科道和六部要職基本被三黨把持,皇帝不補缺,他們就一人兼數職,權力更大。”
阮大鋮覺得一燥熱,“嘩啦嘩啦”猛搖折扇,立起從高峻的山海關城樓向西南京城方向,夜空茫茫,疏星點點,心道:“出使數月歸來,竟已是這般局面!”回頭看張原,張原不聲,未見憂心忡忡,真不知道張原是怎麼想的——
……
七月十八日,大明禮部郎中邵輔忠奉命來到通州潞河驛迎接張原和朝鮮奏請使禹煙一行,傍晚時,大明與朝鮮使團一百余人抵達潞河驛,開宴前,張原、阮大鋮向邵輔忠匯報了出使和遇襲的況,邵輔忠道:“朝鮮國之事自有皇帝定奪,張修撰和阮行人平安歸來就好。”又道:“六十一名隨行出使的錦衛死傷近半,這實在是大明開國兩百余年從未有過的事。”邵輔忠口氣似有揶揄之意。
張原道:“東虜猖獗,邊境不寧,的確是兩百年來有的危局。 ”
邵輔忠呵呵一笑,不再多說,請張原、禹煙等人赴宴。
次日午後,邵輔忠與張原、禹煙一行經朝門北京城,忽聽有人大:“爺,爺——”,另有一人著:“姑爺,姑爺。”兩個人一邊著,便衝到使團車駕前。
張原聽聲音知道是武陵和小廝白馬,但此時炎西斜,芒耀眼,街道兩邊人又多,沒看到武陵他們在哪裡,便手搭涼篷尋看,揚聲對開道的錦衛道:“是我家人,不要攔他。”
錦衛校尉便放武陵和白馬過來,武陵歡天喜地道:“來褔哥和大錘他們還守在崇文門,他們以為爺從崇文門出去的就一定會由崇文門回來,我卻猜想爺會走朝門,果然!”又吩咐白馬:“白馬,你先回去報知,就說接到爺了。”
白馬是個急子,撒就跑,張原本想吩咐幾句話的,他就已經跑出老遠了,從這裡到李閣老胡同有十多裡路,這小廝豈不要累個半死,而且又是這大熱天,張原趕讓武陵追上去把白馬回來,不用急著回去報信,他還要先回禮部複命。
武陵和白馬跟著張原的坐騎邊走著,張原問:“我商兄還在京中嗎?”
白馬搶著回答:“大老爺上月底就出京了。”
武陵補充道:“景徽小姐留在京中了,景徽小姐上月不適,就沒跟商老爺去閩地。”
張原忙問:“什麼病,現在好些沒有?”
武陵道:“好些了,不過還沒痊愈,究竟是什麼病小的卻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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