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阮大鋮、甄紫丹等人預料的是:遼東巡李維翰和都指揮使韓原善並不認為使團隨行錦衛和連山關火槍手擊斃包括扈爾汗在的建奴十三騎是大功一件,反而憂心忡忡,李維翰很清楚作為五大臣之一的扈爾汗在奴爾哈赤心目中的地位,扈爾汗死在大明地界,奴爾哈赤豈肯乾休,更何況張原還抓了奴爾哈赤最得力的文納蘭克什!
——今年年初始,李維翰巡視遼東邊牆東線,從鴨綠江畔的定遠右衛至漢、蒙、滿界的開原城,再經由順、清河回到廣寧,歷時三個月、行程一千六百余裡,對遼東各衛的軍備進行全面巡察,遼東邊軍將領善於弄虛作假、貪餉冒功,所以李維翰不可能完全了解遼東邊備的實,但只要不是又聾又瞎昏憒過度的,對遼東軍備的敗壞總還是心裡有點數,李維翰從順遊擊李永芳和清河參將鄒儲賢那裡了解到八旗軍的驍勇善戰,這些年遼東邊軍沒有經歷過大的戰爭,不比奴爾哈赤四征討兼並真諸部,所以李永芳和鄒儲賢請求李維翰增兵順與清河二城以提防奴酋,李維翰表示回廣寧後會與韓指揮和張總兵商議適當增兵,但嚴令李永芳和鄒儲賢等邊將要安分守己不得向建州輕啟釁端,並舉去年清河城遊擊馮有功為例,馮有功為給軍士修營房,放縱軍民越界采木,造五十余名百姓被真人殺害,最終雖有真人償命,但馮有功也被免職,所以要守好邊界,不要惹事——
李維翰奏聞朝廷是奴爾哈赤已將殺害漢民的兇手在順城下死,但現在張原又把元兇扈爾汗的首級帶回,這讓李維翰頗為尷尬,而且他也擔心奴爾哈赤借機發難,若遼東戰事一起,他這個巡就要焦頭爛額了,李維翰年過六旬,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平平安安兩年後回京做他的都史,實在不想在這種時候起爭端,這就是李維翰對張原在朝鮮的作為和擊殺扈爾汗不滿的原因,雖然李維翰明知扈爾汗闖大明地界是為了搶劫,但還是對韓原善、張承胤和魯太監說這都是張原惹下的大禍,若不是張原拘捕殺納蘭克什一行,也不會有扈爾汗的報復,如今釀己方十二個錦衛死亡和建州侍衛大臣扈爾汗死亡的大事,這該如何收場?
象李維翰這種只顧自前程不管國家危亡的員大有人在,張原對此是有清醒認識的,他明顯覺到李維翰對他及使團上下的冷淡,他未對阮大鋮等人明說,但料想李維翰是認為他們惹了麻煩——
甄紫丹命手下校尉查訪此中緣由,很快錦衛就查明了原委,甄紫丹得知李維翰是因為他們擊斃了扈爾汗而擔心奴爾哈赤報復,不大怒,當即來報知張原,怒氣衝衝道:“李巡對我等浴戰擊斃扈爾汗不滿,認為我等應該束手任憑建賊殺和劫掠,這樣才是息事寧人!”
阮大鋮也很憤怒,說道:“一向聽聞李維翰懦弱,卻沒想到這般無恥,不我等,卻同建奴。”
張原道:“李巡倒不是同建奴,而是畏懼建奴,生怕戰事一起,他督戰不力會論罪,他以為忍讓就能打消奴爾哈赤的野心,真是可笑。”
阮大鋮道:“我們明日就啟程回京吧,把這一切公之於眾。”
離開廣寧回北京是很簡單的事,但張原還想最後努力一把,六月二十五日傍晚,他與朝鮮奏請使禹煙再次拜會李維翰,不料李維翰開口便道:“張修撰奉旨出使冊封朝鮮王子,此行未能完使命啊。”
張原道:“張原持節出使,
總以大明國威和利益為重,並不拘泥於使命。”李維翰微哂,問道:“張修撰將納蘭克什帶往京城意何為?”
張原道:“當然是讓朝廷上下明白奴爾哈赤的野心,早作防之計。”
李維翰看著這年紀輕輕的張原,心想:“你這年書生又了解多遼東軍政,敢在老夫面前大言。”說道:“奴爾哈赤雖然桀驁不馴,但尚不敢與大明正面為敵,倒是你這次抓納蘭克什、殺死扈爾汗,隻恐從此以後遼東再無寧日了。”
既然李維翰挑明了責怪張原,張原也就不客氣,拱手問:“那依老大人高見,張原應該如何應對奴酋遣使到朝鮮之事?在凰山遇到建奴劫掠,使團上下又該如何避免衝突?”
李維翰是萬歷初年的進士,比張原早七科以上,大明場的規矩“七科以上,旁坐避馬”,道路相逢張原是要避讓一旁的,而且李維翰是以正三品的右副都史的份巡遼東,位高權重,張原不過是六品閑職,本以為只有他教訓張原的份,沒想到張原竟敢針鋒相對當面質問他,不怒氣發,大聲道:“你是持節的欽差,還要老夫教你怎麼做嗎?”
一旁的禹煙見李維翰發怒,驚得臉煞白,張原卻是不以不意,李維翰不能把他怎麼樣,有些話他必須說出來,朗聲道:“為者,無他,忠君民四字爾,想必老大人對此無異議?”
李維翰冷笑一聲:“你想說什麼?”
張原道:“晚輩想說的是,面對遼東的危局,不要持息事寧人之想,而要勇於面對,為君父分憂、為百姓解厄。”
李維翰被張原說中心思,愈發惱,起道:“送客。”
張原站起,長揖道:“老大人三思,奴酋去年建國稱汗,不臣之心早已彰顯,侵略大明是早晚的事,而且去年以來建州災害頻繁,建奴必搶劫大明來渡過難關,這絕不是忍讓能阻止的,若遼事大壞,老大人難辭其咎,依晚輩之見,順、清河必得重兵把守,開原必與葉赫部聯手,這樣才能阻遏奴爾哈赤的野心,否則,將有喪師破城之辱。”
也不管李維翰聽不聽得進去,張原一口氣說完,轉便走,走到廳門外,聽得茶杯摔在地上的裂響,張原足不停步,很快出了巡重署,但見月朗朗,巡衙門東西二坊的大字清晰可見,東坊上書“綏遼東”,西坊是“整肅關寧”——
朝鮮禮曹判書員禹煙在張原後小聲問:“張天使,這開罪了李巡,對敝邦不利啊。”朝鮮除非有大事才要遣使奏聞大明皇帝,惹得日常事務都是直接與遼東打道,遼東巡可說是朝鮮國的頂頭上司。
張原仰天長籲,心道:“大明王朝這龐大臃腫的軀,不給狠狠剜上一刀,是不知道疼痛的,我要做的是不讓這一刀扎得致命,但這一刀還是得挨。”轉頭對禹煙道:“忠言逆耳啊,然事急矣,不得不直言。”又道:“冊封朝鮮王之事盡管放心,現在的難不在這裡。”
……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張原一行離開廣寧,除了李維翰沒有來相送,韓原善、張承胤和魯太監都送出城外,張承胤是直爽子,對張原印象頗佳,他又炫耀武力道:“小將麾下有兵一萬五千、大炮兩百門、小炮兩千門、鳥銃五千支,火力兇猛,奴爾哈赤若敢犯邊,定他有去無回,就象這扈爾汗一般死無葬之地。”
張原笑笑,說道:“張將軍的勇氣讓人敬佩,但在下有一肺腑之言——”
張承胤客氣道:“張狀元請講。”
張原道:“後金八旗軍長於衝鋒野戰,短於攻城,張將軍與其對敵,宜避其鋒芒,據山險、掘壕塹、以火轟之才是上策,萬勿與其在平原列陣對戰。”
張承胤心上不以為然,口裡應道:“張修撰良言,小將記下了。”
張原向送行者團團拜揖,騎上那匹栗大馬,揮手告別,廣寧城遠了,山海關近了,烽煙將起的遼東拋在了後,他在廣寧得到消息,奴爾哈赤年初率兵征討黑龍江右岸的薩哈連部和虎兒哈部,尚未回赫圖阿拉——
張原心道:“待奴爾哈赤招降了薩哈連和虎兒哈諸部回到赫圖阿拉之日,就是對大明宣示‘七大恨’用兵之時,這不是我能阻止的,遼東這個爛攤子不是三年五載收拾得好的,以我現在的地位和能力,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以李維翰的昏庸,順、清河失守不可避免,我的使命是避免薩爾滸之戰的大敗,雖然我對薩爾滸之戰明軍的敗因很清楚,但當我試圖改變其一點時,奴爾哈赤想必也有應對之策,奴爾哈赤能征慣戰、老謀深算,這不是我能比的,先知並非萬能,所以我不能有半點輕敵,現在的問題是,我該如何對薩爾滸之戰的統帥楊鎬施加影響呢?”
忽然想起一事,張原笑了起來,奴爾哈赤以“七大恨”為由起兵反明,現在是不是會加上一恨變“八大恨”?
這時穆敬巖催馬過來道:“張大人,那個客先不見了。”黃須大漢穆敬巖留意到張原的親衛中了一人。
張原微笑道:“我知道,穆叔不要管這事。”
客先昨日向張原告辭說要回一趟葉赫城,張原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