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士金世給張原搭脈時臉上神迷茫而空，這是瞽者慣有的神態，但在此時，好似張原得了什麼疑難雜癥讓他很費神一般，廳上眾人默不作聲，都在看著這位在朝鮮國赫赫有名的金士，王宗嶽和穆敬巖更是盯著金士及其後的細微舉，若有異，立即出手擒拿——

半晌，金士放開張原的左腕，兩手象執簫一般執著他的竹杖，開口道:“不知能否與張天使單獨談一會，或者由草民陪著天使到館園賞看木槿花，大同館的木槿花乃是平壤八景之一，草民早已嗅到那芬芳了。”

張原道:“甚好，士雅人也。”就去挽了金士的手，往後園緩緩行去。

穆敬巖、甄紫丹、王宗嶽等人無奈，隻好隔著數丈距離跟著，那個貌的朝鮮獨自走到一排木槿花畔，站在那裡悄然不。

大同館的後園約有十畝，栽種木槿不下萬株，四月末五月初天氣，木槿花綻放得，大多數還隻含苞，翠葉白苞，清新悅目——

金士耳聳了聳，似在聽其他人的腳步聲，然後開口道:“天使貴甚康健，托病為何?”

張原微笑道:“金士，有話請直言吧，不必試探，若言語不投，各行各路而已。”

金士沉默片刻，低聲道:“草民想請求天使對昨夜那位自刺的舞施以援手——”

張原眉鋒一挑，問:“那舞還有救?”

金士道:“未刺中心房，還能施救，當然，非高明醫者不能。”

張原道:“聽聞金士擅針灸之，想必能救那舞，士何不徑去見柳大將?”

金士道:“草民份不尷不尬，那柳東溟疑心極重，豈肯把那舞給我診治。”

張原淡淡道:“士若把那舞救了，柳大將定要審問，也是讓苦，還牽連更廣。”

金世目不能見，但從張原的說話措詞和語氣就能知張原的謹慎和老辣，這大明朝的新科狀元雖然年僅二十，可不好糊弄啊，低聲道:“去年上國遼東李巡曾送諮文到敝邦，要求海君嚴令軍民不得與建州進行鐵、火藥貿易，但海君奉違，依舊把平安道所產的大量鐵礦石賣給建州真，甚至派了鍛鐵工匠去建州，這是有據可查的，還有，傳言年初海君與奴爾哈赤曾有書信往來，這個暫無實證。”

奴爾哈赤於萬歷四十六年起兵侵略大明絕不是一時心來，起先也肯定有各種布置，從皇太極到北京活就可見一斑，奴爾哈赤當然知道海君與大明朝廷的個人私怨，奴爾哈赤肯定會利用這一點派人遊說海君，朝鮮素來親明，奴爾哈赤不敢妄想與朝鮮聯兵侵略大明，因為海君也不敢犯此大不韙，但如果能讓朝鮮在建州與大明的戰爭中保持中立，那就是奴爾哈赤的功，張原知道海君刻妄圖擺大明對朝鮮控制，與奴爾哈赤有書信往來是很有可能的——

張原心道:“豈能容朝鮮給奴爾哈赤輸送鐵礦和鐵匠，若能抓獲建奴信使我才好施展手段。”問:“士居山中，臨溪濯足，烹下酒，極是逍遙，為何糾纏到朝政之爭?”

盲眼凹陷的金世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在下今日把命到天使手上了，實不相瞞，在下是仁穆大妃的遠房堂兄，原名金樂直，唉，連我自己都忘了這個名字了。”

仁穆大妃就是朝鮮先代國王宣祖的王后，三年前，海君先是以仁穆大妃之父金悌男謀反為由殺死了金悌男並將仁穆大妃之子永昌大君流放到江華島，

而後又命妻兄柳東溟暗中殺死了年僅八歲的永昌大君，並把自己的生母金恭嬪追封為恭聖王后，而將仁穆大妃幽囚於慶雲宮——只聽金世又道:“海君弒兄殺弟、幽囚母后，人倫喪盡，上國天使忍見此暴行乎！”

張原道:“這是貴國的政，對於金士，我亦莫能助。”

金世道:“草民隻想求天使暫勿前往王京冊封世子，拖延幾日，草民料得建州信使也會在這幾日來王京，到時設法擒拿，這就有實證了，而此事若無天使主持，我等草民就算抓到了建州信使又能如何。”

館園雖大，這時也已走到盡頭，大同江水的奔流聲更清晰了——

張原停下腳步，沉思半晌，說道:“我也正打算在平壤休養數日，至於那舞，怎麼說?”

金世道:“舞名喜善，原是景宮服侍仁穆大妃宮人，草民並不知流落到禮曹樂中，這次驚了天使並非草民授意，弱子能有此忠義，實為可貴，天使若能施以援手，激不盡。”

張原挽著金世的手往回走，說道:“我只是大明使臣，要介貴國王權之爭，對我而言後患無窮，而且金士應該還有很多事未對我明言。”

金世心下躊躇，他要謀劃的事需要張原支持，因為張原代表著大明朝廷，這在朝鮮王權之爭的關鍵時刻能起到扭乾坤的作用，聽張原的口氣，對仁穆大妃這一方是有同之心的，但要說服張原冒風險支持他們的撥反正的大計，只怕沒那麼容易，都說大明人財，張原出於江南富庶之地，經商之風普遍，想必也是財的，需要什麼樣的條件才能打張原?

金世道:“草民人微言輕，過兩日還有會有人拜訪張天使，那時再長談，舞喜善，天使可否推薦此——”，抬起竹杖末端朝立在木槿花邊的那麗一指，“由去為喜善醫治?”

園中諸人的位置這金世似乎一清二楚，真不象是盲人。

那見金世以杖指，便走過來，點漆般的明眸睜得大大的，卻不說話。

金世對張原道:“此天生耳聾，不能說話，世也可憐，但生聰慧，學得草民的針灸，喜善的病應該能治。”

張原看著眼前這個年方十六、七的朝鮮，細眉長睫，容致，未想卻是個啞，不有些可惜，問:“金士，此何名?”

金世道:“草民小貞，不過名字是聽不到的，招手即可。”

張原與金世二人說話時，這名小貞的麗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張原和金世的，這也是聾啞人的慣態，這對師徒真是相依為命了，一個瞎一個啞。

張原朝這微笑著點了一下頭，這聾啞趕折腰向張原鞠躬，這部有點故意翹著，走路也是那樣，撅、碎步，不知是不是一種禮儀習慣，看著也可——

張原道:“金士，把那舞救活了又如何，讓嚴刑審問之苦嗎?”

金世道:“那舞冒犯了天使，應由天使親自審問。”

張原不置可否，道:“士先請回吧，這事我會考慮的。”

金世與張原說話時，不停用竹杖在泥地上點劃著，起先張原沒在意，以為盲人習慣如此，但幾次發現那聾啞垂睫下視，看的正是金士竹杖劃的道道，約是朝鮮世宗大王百余年前創立的朝鮮文字——

那聾啞見張原看到了，便趕上前抓著金世的手，在其掌心裡寫了幾個字，金世道:“天使莫怪，草民這是待一些事，草民想讓小貞暫留在大同館， 請天使恩準。”

張原道:“那就暫留幾日吧，我讓人專門給安排一間房子。”

金世喜道:“多謝天使。”

送走了金世，張原就讓館中執事給啞小貞安排一間住，阮大鋮知道了，顧不得天使份，趕忙去看，半晌回來道:“這鮮倒是清秀可人，卻是無禮。”

張原笑道:“那是個聾啞人，阮兄莫去賣弄風流。”

阮大鋮問:“那你留下此作甚?”

張原道:“此是針灸師，集之兄子可有不適之，給你扎幾針?”

阮大鋮想起昨夜那舞心口一刀，有些心悸，笑道:“我強健，何須扎針。”自回房中寫曲子去了。

啞小貞的房間離張原館舍不遠，自住進去後，那啞就再沒出來，就好比那房子沒住人一般。

傍晚時分，魯太監手下的商人張儒紳回來了，他今日率手下二十人到平壤集市出售貨，一面有意無意打聽朝鮮民眾對海君的口碑，察知海君為拉攏士人對他的支持，經常在正常科舉制度下加科取士，即所謂恩科，這樣造了員人數迅速膨脹，要知道員是有免賦特權的，隨之而起的土地兼並極其嚴重，民怨沸騰，而且朝中還有什麼北人黨和南人黨，北人黨又分裂大北派和小北派，黨爭混，朝鮮了晚明的影，而且海君為鞏固其統治地位，下手段殘忍，已漸有眾叛親離之勢，金士出現在大同館決非僅為了舞喜善，朝鮮政權一場大風暴即將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