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嶽廟帝君大殿後面是帝妃行宮,除帝妃像外,另有侍塑像數十尊,或為母抱兒嬉笑、或奉匜櫛、或為治、或裳,無不栩栩如生,比之前殿地獄七十二司的森恐怖,這帝妃行宮的氣氛就讓人輕松得多,廟裡道士在帝妃像前懸一金錢,說用銅錢擲中金錢者就能喜得貴子,有幾個進香的婦人正在神像前擲錢,非要擲中不可,擲出去的銅錢是不能揀回來重新擲的,婦人手裡銅錢擲沒了,道士還負責收銀子兌換,可謂生財有道——
戴帷帽遮面紗的客印月牽著皇長孫正待從行宮廊邊走過,朱由校歪著腦袋看那些婦人擲錢有趣,停下腳步道:“嬤嬤,我也要擲錢,我擲得準。”
客印月道:“你不是說要撒尿嗎?”
朱由校道:“在前殿看著地獄鬼判害怕,就想撒尿,現在不想撒了,我要擲錢。”
客印月道:“人家是擲錢求子,你小孩兒家湊什麼熱鬧。”
朱由校新年已經十三歲了,卻還是頑習,賴著不肯走。
午後來擲金錢的婦人不多,那道士覺得有必要把小孩子也招攬住,走過來信口開河道:“帝妃護佑,擲中金錢者求子得子、求財得財,這位小公子若能擲中,那包管日後科舉連捷、高中狀元,去年丙辰科狀元張原就是在這裡擲錢得了好兆頭,方能殿試奪魁。”
朱由校大奇,正待詢問,客印月做個手勢讓朱由校噤聲,對那道士說:“我們不考狀元,當又有什麼稀奇。”拽著朱由校走開。
跟在後面的鍾本華、魏進忠幾個太監“嘿嘿”的笑,都在想:“哥兒以後是要做皇帝的,這狀元還真不稀罕。”
朱由校低聲問客印月:“嬤嬤,張先生是不是真的在這裡擲過錢?”
客印月笑道:“你自問張先生去——哎,你還要不要去撒尿?”
朱由校收小腹,會了一下迫與否,說道:“還是去吧,去後邊園子。”
廡下耳房就有茅廁,但皇長孫朱由校就對著後園的花花草草撒尿,覺得那樣比較有趣。
……
張原見客印月拉著朱由校往殿後行宮去了,便也跟了出來,剛走出左廡小門,後的武陵突然一扯他的袖,低聲道:“爺你看右邊那個紅臉漢子——”
張原朝右廡小門那邊一看,有個穿著雜盤領襖的漢子手裡拿著一束香站在牆邊石敢當頭下,這漢子臉膛赤紅,格壯,正注目帝妃像前說話的客印月和朱由校——
張原心頭一震,先前在廟門外武陵說看到有個紅臉漢子東張西好似在找人,他還不以為意,這時見到這紅臉漢子在一旁窺視客印月和朱由校,雖說客印月高挑碩,蒙著面紗也很惹人注目,但紅臉漢子在這裡出現,他就絕不能再認為是巧合而掉以輕心,皇長孫在此,若出意外,那是天大的禍事,必須慎重!
張原退回左廡長廊,出自己的翰林腰牌,叮囑武陵速去報知差來抓捕這個紅臉漢子,離此不遠的朝門碼頭邊就有一所巡捕房,現在是寧錯抓一千,不可放走一個。
武陵急急忙忙去了。
汪大錘低嗓門道:“爺,讓我去抓住那個家夥。”
張原道:“你不要往那邊看,莫要輕舉妄驚了鍾公公他們,一切聽我吩咐。”心想:“若這紅臉漢子真是皇太極,那他邊肯定還有武藝高強的侍從,真人尚武,皇太極本人也是弓馬嫻,上定然攜有利刃,徒有蠻力的汪大錘怕是拿他們不住,
而且皇長孫在這裡,萬一傷及皇長孫,那可無法收拾。”去年臘月二十的蔚泰酒樓殺人誣陷案,張原看到酒樓二樓有人臨窗觀,但當時天昏暗,他看不清那人的臉是紅還是黑,也辯不清面貌,不知是否就是現在這上立在石敢當下穿著庶民便服的紅臉漢子,蔚泰酒樓的夥計不是說是紅臉書生嗎,再次喬裝改扮了?
讓張原到困的是,真人離間大明與朝鮮的計已經敗,為何還滯留京城不去,難道設駐京辦事了?
踱出廡門,張原立在帝妃行宮前的洗眼池邊掬水洗臉,看那紅臉漢子捧著香到帝妃像前拜了拜,將香到香爐裡,起跟在鍾本華、韓本用他們後走向行宮後園——
腦海裡靈一閃,張原猛然意識到這紅臉漢子極有可能是衝著客印月而來,自那次聽清墨山人的老媽子侯媽說客氏姐弟是口外逃荒來的,他就想過客氏有可能是蒙古人甚至是真人,但若說客印月是蒙古或者真間諜,卻又有疑點重重,客印月十二年前就已經來到定興縣侯家堡,那時無論是蒙古的林丹汗還是建州的奴爾哈赤,都不可能那樣的野心和遠見來從容布局,而且歷史上客印月也沒有刻意幫助過蒙古或者後金,當然,天啟年間客印月與魏忠賢狼狽為掀起的慘烈黨禍和閹人政治對大明損害也著實不小,很有點《封神演義》裡媧讓妲己紂王終而亡國一般,但客印月能從一個農婦為奉聖夫人,這其中充滿了各種偶然,不可能預先計劃好然後一步一步來實施!
這紅臉漢子是來找客印月的,客印月是真人?客印月若真是真細怎麼會選在這種地方與紅臉漢子相見?而且看客印月的舉止也不大象是要來與人接頭會面的——
種種疑團讓張原既困又著急,這時方恨自己不是武林高手,若自己武藝高強,上前擒住這漢子那事就簡單了,又或者有把燧發槍在手也好,一槍崩了這紅臉漢子,而現在,他既要保也要確保皇長孫的安全,他不知道這個紅臉漢子想幹什麼?不知道此人是不是清楚朱由校的份?
紅臉漢子已經跟著鍾本華他們去了後園,張原打量周遭環境,進香隨喜的人三三兩兩,或是夫妻,或是主仆,沒有單獨行的,並未發現紅臉漢子另有同夥——
張原追上那紅臉漢子,大聲道:“你們把我船上的貨都搬上岸了嗎?”
紅臉漢子扭過臉來,八字眉,細長眼,臉型窄長,臉發紅,眼珠子發黃,皺眉道:“這位公子說什麼,認錯人了吧,在下不是碼頭腳夫。”
張原看到漢子這模樣,已認定此人必是真人,是不是皇太極還不敢斷定,真人是靺鞨人後裔,靺鞨人混雜有白種人統,到金代時真人黃發碧睛的都還有不,陸遊詩曰“黃頭真褫魂魄,面縛軍門爭請死”,到了明代,真人碧眼黃須的已經很了,但狹長臉、高鼻梁、黃眼珠是真男子很明顯的相貌特征——
張原心中波瀾萬丈,面上不聲,料知這紅臉漢子也沒認出他是誰,說道:“認錯人了嗎,那抱歉。”又惱道:“那幾個腳夫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嫌工錢也說一聲啊,就把半船貨晾在那裡不管了,真是豈有此理!”
那邊的鍾本華、魏進忠等人聽張原這麼奇怪地說話,都是一愣,魏進忠見機最快,立即走到朱由校邊,低聲道:“哥兒小心,不要說話,等下奴婢背著你跑。”
朱由校剛撒完尿,客印月正幫著他系帶,聽到這話,轉頭去,視線被魏忠賢、韓本用擋住,沒看到什麼,小聲問:“出了什麼事?”
卻聽客嬤嬤說道:“哥兒,你先走,嬤嬤到那邊解個手。”吩咐魏進忠:“帶哥兒出去,立即上車回宮,不用等我,我自會回去,事急,快。”說罷,自己快步走向後園那個石亭。
魏進忠雖然覺得客印月舉有些奇怪,但這時也不容多想,盡快帶著皇長孫離開這裡才是最要的,假作吃驚道:“爺怎麼崴到了腳,讓我來背你吧,時候不早了,咱們還得趕回大興去。”說著半蹲著子把朱由校背到背上,向韓本用幾人使個眼,八個侍還有一個宮娥護著皇長孫往帝妃行宮後門進去,他們先前是從側門出來的,側門邊這時站著那個紅臉漢子——
張原看到紅臉漢子站著沒,目注視的還是客印月,稍稍放心,看來這紅臉漢子不知道朱由校的份,又或者雖知朱由校份卻不敢輕舉妄,因為這時若傷害到了皇長孫,對後金有害無益,奴爾哈赤尚未做好與大明為敵的準備,張原心想:“這真細還真是為客印月而來,客印月留下是想與這紅臉漢子談嗎?不對啊,客印月已經知道我提醒示警了。”
客印月繞到石亭後久久沒出來,那紅臉漢子回頭看了張原一眼,張原正與道士說話,這紅臉漢子便邁步朝十余外的石亭走去——
正這時,聽得不遠的廟門外“砰”的一聲響,隨即又是半空中“砰”的一聲炸響,有人在燃放“二踢腳”,這種竹能飛到七、八丈的空中並且炸得很響,所以又名“升天雷”,元宵未過,有人燃放竹也不稀奇,但廟會人多燃放“二踢腳”是會招人罵的,與張原說話的那個道士就罵道:“又不知哪個沒教養的猢猻在故意嚇唬人!”
張原見那紅臉漢子聽到“升天雷”響明顯吃了一驚,腳步停頓了一下,隨即大步向石亭奔去,一邊奔跑一邊還喊著一些怪話,料想是真語,是向客印月說話嗎?
那廟外燃放“升天雷”的應是這紅臉漢子的同夥,定是事先約好的,同夥在廟前哨探,看到有差就燃放“升天雷”示警,現在“升天雷”炸響,想必是武陵找的巡捕趕到了,就不知道來了幾個巡捕,能不能抓住這紅臉漢子?
張原心道:“方才是因為皇長孫在這裡,不然可以從容收網抓捕這個疑似皇太極的真細,這次若真能抓到皇太極,那等於斬斷了奴爾哈赤一臂,也能把宮中客氏給揪出來。”
所以絕不能任由這紅臉漢子跑掉,張原吩咐道:“大錘,追上那紅臉漢子,呶,那邊有子。”
汪大錘子也不及拿,拔就追,張原抄起廊廡下那木棒隨後追出,那道士驚道:“廟中不許鬥毆廝打——”
張原持棒奔到石亭後,卻未看到客印月和那紅臉漢子,汪大錘東張西道:“咦,人哪裡去了!”
張原抬眼四顧,覷見一片松樹林後有扇小門,喝道:“大錘,在那邊。”
汪大錘接過張原遞過的木棒,朝後園小門疾奔而去,跑得極快,轉眼出了小門。
張原奔到小門邊,正待出,忽聽後有人道:“張先生——”,回頭一看,卻是客印月,客印月沒有出後園小門,而是藏松樹林。
客印月立在一株老松後,向張原招手,問:“哥兒出去了嗎?”
驀聞汪大錘一聲大吼,又有子急速劈下的嘯響,紅臉漢子在院牆外,汪大錘已經上手了。
腳步聲雜遝,六、七個軍士手持腰刀和包鐵水火奔到園中,呼喝道:“賊人在哪裡?賊人在哪裡?”
張原應道:“這邊,速來。”應這話時目視客印月,客印月已經摘去帷帽和面紗,那雙大大的丹眼看著張原,並無驚惶之。
幾個持刀執棒的巡捕大步奔到,張原與巡捕們一起衝出小門,卻見汪大錘大著在追趕那紅臉漢子,紅臉漢子手裡有柄短刀,張原道:“抓住那紅臉真漢子,升發財,就在此刻。”
六個巡捕軍士呼喝著追上去,張原駐足觀,這時客印月從小門走了出來,還沒開口說話,聽得馬蹄聲急促,兩匹馬從東嶽廟西頭繞過來,一匹有人,一匹沒人,風馳電掣從張原、客印月前不遠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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