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禹陵到山縣城有十來裡路，楊尚源的仆人來回最快也要一個時辰，張原他們當然不耐煩等在這裡，張原拱手道:“楊兄與我們一起登玉笥山吧，重登高，可避災禍。” 相傳東漢汝南人桓景得遇仙人費長房，費長房說九月初九這日桓景家中會有大難，當作絳囊盛茱萸系臂，登高飲花酒，可避災禍——

楊尚源心惡劣，冷笑道:“今日我偏就不登高，看看能有什麼災禍。”心道:“我就待在山腳下，你們也一起陪我吧，出不了心頭惡氣好歹也惡心你們一把。”

張萼正待發火，張原止住道:“既然楊兄不願登高，那也由他，就讓馮虎、能柱還有這些轎夫伴他，何時見了銀子，何時讓他走。”

張萼笑將起來:“楊尚源，你以為賴在這裡不走就能把我們也拖住是吧，山蠢貨，汝為第一。”吩咐能柱他們看住楊尚源，就是差來了也不放，收到銀子才放人。

楊尚源怒道:“你們張家欺人太甚！”

張萼道:“對君子講仁義，對你這種卑鄙小人就得使用霸道，就是棒——我們走。”

那個與楊尚源好的生員拱手為楊尚源說，挽著楊尚源的手道:“尚源兄，我們還是一起上山吧。”

楊尚源也怕被一群家奴圍住，裝著不不願的樣子，跟著上山了。

圍觀人眾見楊尚源那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又是一陣哄笑，也都散了，分道上山。

從大禹陵這邊上香爐峰有兩條路，轎夫路和螺路，轎夫路好走，螺路難行，張原他們走的就是螺路，這螺路一千多級石階盤旋繚繞，山道邊就是懸崖峭壁，巉巖突兀，頗為險峻。

張岱、張萼、張原、張卓如兄弟四人走在前面，楊尚源死樣活氣拖在後面，再後面就是張氏家仆和可餐班的十余人——

張岱對張原、張萼搖頭道:“一人向隅，滿座不歡啊。”

張萼笑道:“不然，看楊尚源他那醜角模樣，讓我大樂。”

那六位生員起先也的確是尷尬不樂，但一趟險路走上來，過半月巖、南鎮殿、翠微亭，到得香爐峰頂，遙會稽城，心一暢，都有說有笑起來，只有楊尚源除外，一直沉著臉，與晴朗的天氣對照鮮明。

隻待了片刻，峰頂遊人就越來越多，張岱道:“玉笥山離城太近，遊山了看人了。”

張萼道:“我們趕下到翠微亭吧，等下亭子又被人佔了。”

張岱向一同登山的山諸生道:“諸位仁兄，在下今日要立個蟹會，請諸位仁兄大快朵頤。”

金秋九月，河蟹與稻粱同，正是食蟹的好時節，這幾位生員上山時就看到張氏仆人挑著好幾擔酒菜，其中有個仆人兩隻大籮筐裡都是菜盤大的河蟹，久聞山西張庖廚之甲於江左，張汝霖還著有《饔史》四卷專論食，西張宴會人所歆羨，所以這幾位生員單聽到“蟹會”二字，就覺舌底生津、食指大劫，連聲道:“有幸，有幸，叨擾，叨擾。”

眾人下到翠微亭，翠微亭外有一片石，闊數丈，潔可坐，那些張氏家仆挑著兩個爐子、數十斤木炭、還有鍋碗瓢盆，其余酒菜羅列一片石上，又從南鎮殿那邊挑來山泉水，很快生起火來煮蟹，河蟹無須鹽椒而五味俱全，滾水三沸，蟹香味便飄出，河蟹要趁熱吃，冷則有腥味，張岱四人還有七位生員席地而坐，執蟹大嚼，這河蟹背殼如掌而墳起，紫鼇如小拳，掀掉背殼，膏膩堆積，

如玉脂珀屑，甘即水陸八珍也及不上—— 單單吃蟹則味寡，以臘鴨、牛酪、琥珀蚶為佐食，菜蔬有用鴨煮白菜如玉版、兵坑筍，果品有謝橘、風栗、風菱、秋白梨，酒就是花酒。

那楊尚源起先枯坐不食，冷眼相對，那凜然氣節好似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一般，但見張氏兄弟還有另六個生員吃得手油膩、不亦樂乎，他耐不住了，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心道:“我憑什麼不吃，今日白白丟了一百五十兩銀子，不吃就更虧。”取過一隻河蟹，力掀開蟹殼，專吃那些蟹黃，鼇都不吃，隨手丟棄，這樣大肆浪費著心裡才好過一些——

張岱、張原他們本沒注意楊尚源可笑卑劣的舉止，他們坐在一片石上，可餐班十余人已經在地勢稍高的翠微亭上演戲，笛管笙簫，悠揚聽，今日演的是一出小劇，隻生、旦、淨三個角，《梳妝執戟》，取材於《三國演義》，講的是呂布與貂蟬在相府後園儀亭私會，恰被董卓撞破，呂布逃跑，董卓擲戟刺呂布不中——

王可餐扮貂蟬、潘小妃穿著高底靴扮高大的呂布、馬小卿演董卓，潘小妃扮的這呂布甚是急，百般逗弄王可餐，親吻，，無所不及，弄得扮貂蟬王可餐不已，那種拒還迎的態，雖知王可餐是年郎，也讓人興然。

上香爐峰的和下香爐峰的遊人都走不路了，聚在翠微亭周圍觀劇，看到妙、聽到音，喝彩聲雷，驚得南鎮殿的道士都跑了過來，以為山塌了，卻見是演戲，也就站在那看，嘻嘻而笑，早把“五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忘在了一邊。

這日的玉笥山是張氏兄弟大出風頭之日，山下的人上不來，山上的人下不去，差點釀子，直至午後未時末，遊人才逐漸散去，張原等人酒足飯飽，相扶著下山，到了大禹陵，楊尚源的管家和兩位仆人早已等候多時，呈上三錠大銀，都是五十兩一錠的——

楊尚源河蟹、臘鴨吃得太多，這時肚子鼓脹，不停打嗝，說道:“張介子，呃，看明白了，呃，白銀一百五十兩，呃，一分不，哼，後會有期，呃。”拱拱手，就要上轎走。

張原心細善察，見楊尚源的那個仆人眼神有些畏閃爍，料想其中定有緣故，便道:“且慢，我要驗銀。”

楊尚源臉一變，強自鎮定道:“一百五十兩，分毫不，你可以找那邊小販秤量一下。”

張原問:“這樣的大銀可是府銀作局所鑄?”銀作局鑄的銀錠有銘文編號。

楊尚源道:“這是碎銀熔鑄的，銀、份量與銀作局的大銀一般無二。”

張原道:“那就隨我去縣衙戶房鑒定一下。”

楊尚源怒道:“你欺人太甚，我已給了銀子你還不放我走，今日我就與你拚了。”張牙舞爪撲過來就要與張原撕打。

張原往邊上一閃，早有能柱上前截住楊尚源，張原看出楊尚源表面狂怒，裡驚慌，料定這銀子有假，也是大為惱火，怒道:“楊尚源，我還真低估了你的無恥，先是想耍賴，賴不掉就想用假銀來糊弄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揪他上衙門。”

張萼便讓馮虎用石頭砸其中一錠大銀，砸來砸去，銀錠忽然裂開三瓣，裡面卻是黑鉛，果然是灌鉛的假銀。

私鑄假銀，這個罪不小，楊尚源一下子癱在地上，連連求饒，願意賠銀二百兩。

張原冷冷道:“你作惡坑人也該到頭了，揪他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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