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在後園看白騾時，母親呂氏走過來問他今日陪張萼相親之事，張原對母親沒有瞞，一五一十都說了，母親的心總是很敏，新奇地打量著兒子，見兒子眼裡神采不同往日，便笑呵呵問:“我兒喜歡那商氏郎?” 在母親面前，張原永遠是孩子，被母親這麼問起，難免有些赧然，眼睛著足尖，輕輕應了一聲:“是。”

張母呂氏既歡喜又憂慮，兒子開竅了，懂得好慕艾了，這表明兒子真的長大人了，做母親的哪個不欣喜，可是東張不是西張，與世代冠纓的會稽商氏門第頗為懸殊，商澹然是太仆寺卿商周祚的妹，甚有名，那商周祚進士出，在福建做了幾年縣令，清廉有政聲，遷南京任職，近年又做了京，會稽商氏與山西張是世，商周祚的祖父與張萼的曾祖父張元汴是同榜進士，壽遐齡，但商周祚的父親卻是中年病逝，其母悲傷過度也在兩年後魂歸道山，商澹然自五歲起便由兄嫂養，商周祚憐惜妹早孤，格外疼——

張母呂氏試探著問:“我兒既喜歡商氏郎，為娘就托妁去會稽商家探探音訊可好?”雖然希不大，但試試又何妨，做母親的總認為自己的兒子優秀俊拔，會有意外之喜的。

張原道:“兒子現在只是一介儒，等有了生員功名再說吧。”

張母呂氏道:“我兒就算都順利，那也要後年才補生員，那時你已十七歲了，商氏郎今年芳齡幾何?”

張原道:“好象是十六歲。”

“長我兒一歲。”張母呂氏眉頭微皺，隨即又舒展開，說道:“長一歲也不見得八字就一定不合，為娘想說的是，後年我兒十七歲，那商小姐可就十八歲了，若是之前就被他人定親娶了去，我兒豈不是要後悔莫及。”

經母親這麼一提醒，張原才意識到在晚明十八歲的大家閨秀還未訂親的那是很有的，倘若真如母親所說，等他中了秀才乘白馬、金花遊泮時，商澹然已嫁作了他人婦，那真要後悔死，今日觴濤園一見，相互的好應該是有的，但據此就認為商澹然已對他一見傾心、就會苦苦等他，那顯然太意——

“那依母親之見，兒子又該當如何?”張原向母親求教。

張母呂氏憐地了兒子額頭，卻問:“我兒與姚秀才打賭，真能贏嗎?”

張原道:“母親放心，兒子一定能贏。”

“那好。”張母呂氏道:“待你贏了那姚秀才，在本地有了一些才名，那時為娘托人去會稽商家說也有底氣一些，我兒以為如何?”

張原曾對母親還有侯縣令都說過，要等補了生員後再議親，但那是因為沒遇到好子，現在遇到了，難道還死抱著曾經說過的話不放，這豈不是迂腐，議親又不是立即就結婚，立即結婚那是得考慮考慮十五歲的小板吃不吃得消，訂親當然要先下手為強，親可以緩幾年，這是終大事，當下道:“兒子但憑母親作主。”

說話間，大石頭來報，范先生、吳先生來了——

於是，張原的日課又開始了，《文章正宗》還有最後兩卷，聽完後就要開始製訂製藝八了。

申時末，《文章正宗》最後兩卷讀完，張原道:“兩位先生辛苦了，且先喝口茶，等下還要請范先生或者吳先生領我去書鋪買一些時文選集，明日開始讀時文。”

范珍、吳庭都知道張原與姚秀才的賭約，他們是最清楚張原學問進展的，張原用了不到二十天時間就聽完了百余卷的《八大家文鈔》和《文章正宗》，

當年他二人讀完兩套書那可是費了大半年時間，當然，他們沒有張原這麼勤，張原現在每日聽書在四個時辰以上，而且張原聽過一遍之後，書中容的十之八九就能記憶，這豈是他們讀大半年所能及的—— 但是，製藝八畢竟不能等同於背誦詩書，這需要高超的悟，僅以破題為例，同一個題目就可以有十幾種破題方法，全在於作者的靈活運用，今日已是八月十六，張原還沒讀過一篇八，距離十月二十九只有七十多天了，到時要臨場作出清通規范的八文，這實在是超出范珍、吳庭二人想象之外的事，但年張原的沉靜好學和非凡的穎悟，又讓二人不敢有任何輕視取笑之意，只有拭目以待了——

范珍道:“我陪介子爺去買書吧，老吳你先回去。”

吳庭道:“左右無事，我也陪介子爺逛逛書鋪，看有沒有什麼新出的話本小說，也買幾卷來，夜裡解解悶。”

離張原家不遠的府學宮周邊就有好幾家書鋪，張原帶了小奚奴武陵，與范珍、吳庭二人一道出門往府學宮而去。

府學宮就是紹興府的學宮，比山縣學高一個等級，縣學設教諭、府學設教授，其他的諸如大殿、明倫堂都差不多，張原以後考試很方便，縣試、府試、道試都在家門口。

府學宮外的十字街，店鋪鱗次櫛比，以賣文的居多，單單一樣紙，就有江西鉛山的竹柬紙、江西廣信的綿紙、陳清款的宣紙、五箋、薛濤蜀箋、鏡面高麗紙、松江譚箋，各方名紙，應有盡有;墨是徽州墨、筆是湖州筆，還有賣文匣、硯匣、筆格、筆床、筆屏、硯山、鎮紙、裁刀、書燈，諸如此類，琳瑯滿目——

正走著，武陵道:“爺，這裡有一家大書鋪。”

張原與范、吳三人抬眼去看，這書鋪有匾，大書“姚記書鋪”四字，范珍笑了起來，對張原低聲道:“冤家路窄，這是姚複的書鋪，我們另尋一家吧。”

張原道:“就是這家， 誰會把主顧往外推，正好讓姚秀才知道我刻苦讀八，讓他驚懼不已。”

范珍與吳庭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范珍心道:“姚複這些日子四拜訪本縣生員，忙得不可開，他若得知你今日才來買時文選集研讀，哪還會驚懼不已，只怕是要開懷痛飲一番，都省得到送禮際了。”

“姚記書鋪”的大門一側還懸著一塊板子，板子上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幾行魏碑大字:

“新到姑蘇墨憨齋主人《全像古今小說》第五、第六卷。”

“新到庚戌科殿試探花錢謙益製藝選三十篇。”

“新到……”

“新到……”

張原笑了起來，這書店廣告幾百年都差不多啊。

四人在門前稍一流連，便有那書鋪夥計出來熱招呼:“三位才子要買書嗎，請進請進，本書鋪各類書籍齊全、紙張上等、雕版良，三位才子請隨意挑選。”

張原踱進“姚記書鋪”一看，這書鋪果真不小，分三大格，分別是“經史、子集、雜說”，書架數十架，整齊擺放著一疊疊書籍，油墨香濃鬱。

吳庭去“雜說格”翻看那新到的姑蘇墨憨齋主人著的《全像古今小說》，范珍陪著張原挑選時文選集，那書鋪夥計跟在張原邊賣力地推薦這套書、推薦那套書，象老一般聒耳。

范珍道:“不用你推薦，我們自會看、自會選，再羅嗦我們就走了。”

那書鋪夥計這才閉了，訕訕地候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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