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在趙黼出宮之后,有侍來傳云鬟,忙來至寢殿。
尚未, 就見皇帝趙世被王治攙扶著,立在門外,便上前行禮。
趙世回頭, 見云鬟外間披著白狐裘的羽緞大氅, 里頭是鵝黃的緞袍。
腰束玉帶, 領口繡著朱紅的卍字紋, 圓領底下是半點塵垢無染的白里, 頸間亦玉雪般, 素凈無瑕。
微微垂首,雪跟日織,映襯著眼前的眉目,容秀麗絕倫之外,又似籠著淡淡地芒。
趙世道:“昨夜宮事多, 可了驚擾了?”
云鬟道:“多謝圣上垂問,并不曾驚。”
趙世瞥著,忽然瞧見那狐裘領口掩映底下,似有桃花瓣似的淺紅印記。
皇帝假裝什麼也并沒看見,轉頭看向別,角了,依稀流一笑意。
過了片刻,才聽趙世又道:“黼兒……終于回來了。”
這一聲,卻似如釋重負。嘆息間,口中吐氣遇冷,化作白霧氣,于空中裊裊,如云煙聚散。
云鬟不知他意下如何,便答了一聲“是”。
趙世含笑遠眺,但見不遠,宮人們正沉默而忙碌地打掃積雪,又不時有軍巡過,威武鮮明。
頭頂碧空如洗,整座宮闕銀裝素裹,高高地飛檐之上的坐們,也整整齊齊地掛雪披冰,仿佛戴了一層泛著凜冽金的雪白鎧甲,傲然睥睨于藍天之下。
趙世看了一眼王治,王公公會意后退,又咳嗽了聲,向著云鬟使了個眼。
云鬟微怔,上前一步,代替王治扶住了趙世。
皇帝回頭相看。云鬟便道:“外間風大,陛下還當保重龍。”
趙世卻轉,竟沿著廊下緩步往前,云鬟只得扶著隨行。
王治跟靈雨等眾宮人在后跟從。
趙世且走且看,卻見桂殿蘭宮,菌閣芝樓,金煌碧炫,不勝收。又是雪后景致,令人眼目一新,心曠神悅。
皇帝似閑庭信步,興致頗佳,行了一刻鐘左右才停步,趙世道:“宮如何,天下又如何,想來這宮闕之中,便也是另一個天下。”
云鬟抬頭,卻見前方,在飛檐斗拱、壯麗嵯峨之后,依稀可看見一角殘垣。
那正是……昨夜走水的雅韻殿。
趙世嘆了這句,垂首看向云鬟,因道:“在他離開的這段時日里,朕每每想起來,便五俱焚,無一刻安穩。如今……這顆心總算能夠放平了。”
云鬟道:“陛下……”
趙世道:“你并不知,先前朕并不喜歡你。甚至曾經想……”言又止,皇帝笑了笑,道:“可是這一路而來,你卻果然是個最懂、也最宜他的。”
當所有人都質疑趙黼離去后會不利于大舜之時,是堅意否決,遼帝要趙黼繼位的流言里,也是始終清明,而當趙黼生死不明的消息傳來,也是淡淡地,認定他會轉危為安。
——當然,皇帝不知道的是,云鬟面上雖安了他,私下里曾也想奔到云州。
畢竟也并非全知,其他的流言蜚語可以無視,然而事關趙黼的生死,卻由不得再若無其事。
趙世嘆道:“朕算計了一輩子,卻在英妃這件事上,把自己也算了進去,且賠上了英妃,太子,太子妃……差點兒把黼兒也賠了進去,甚至……是這萬里江山,祖宗社稷。”
云鬟道:“陛下何出此言?”
趙世道:“靜王的確是個好的,朕也曾……只可惜他為賢王尚可,但若為帝王,只怕掣肘太多,變數亦太多。”說到這里,皇帝回頭瞥一眼云鬟道:“你不是一直懷疑太子之死尚有疑點麼?你覺著此事跟靜王有無干系?”
云鬟道:“這個……小民又怎敢妄言。”
趙世道:“你雖不敢說,朕卻早有懷疑。當初之所以不許你們查,就也是因為若猜測是真,得背后之人走投無路,狗急跳墻之下,反而不利于局勢,那等風雨飄搖間,萬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云鬟道:“陛下懷疑王爺?”
趙世道:“靜王對待太子,也算是兄友弟恭,未必真的是他,然而卻也跟他不了干系。”
云鬟忽地想起靜王妃那句“太子被刺死”的話,不敢多言。
這會兒冷風撲面,也似吹到心頭。趙世看出云鬟的不安,便笑道:“不用擔心,如今黼兒已經回來,有他在,你怕什麼?”
云鬟啞然。
趙世舉手在的胳膊上拍了拍,忽瞇覷雙眼看著高天之上,卻似有個黑點兒定在九霄,也不。
趙世不由道:“那是什麼?”
云鬟聞聲看去:“像是一只鷹。”
趙世頷首,盯著那只振翼停頓的孤冷蒼鷹,忽道:“以后,你要好好地待他。”
云鬟道:“陛下?”
趙世道:“你知道朕的意思。”目從那只鷹上轉開,皇帝著云鬟,用有些暗啞的聲音道:“他先前過的太苦,連朕……也不忍,幸而有你,若是沒有你,倒是不知會個什麼樣兒了,所以以后,你要好生相待,切勿相負……”
云鬟對趙世從來警惕忌憚,懼畏,只在此刻,眼前的人才好像不僅僅是個帝王,而只是個遲暮的老者。
滄桑嘆的口吻,讓云鬟的雙眼一時也酸起來。
別過趙世,云鬟匆匆收拾了一番,便由靈雨陪著出宮。
皇帝只說讓回府探,并沒代別的。云鬟不知為何,卻也猜測是有大事,滿腹疑竇,當即忙忙地出宮。
乘車回到府中,尚未進門,門公小廝等早上前跪地迎接。因都知道了云鬟無事,一時都喜極而泣,念不止。
從廊下疾步往前,就見里頭有幾個人迎了出來。
云鬟定睛看的明白,猛地頓住。
當前卻是名青長的魁偉男子,容貌端正。
只細看才見眼皮上有一抹小小疤痕,在那風流落拓之外,多了些許不可說的舊郁,竟是徐沉舟!
旁邊站著的一位,皮鶴發,形已經有些傴僂,面上卻仍出幾分干,他邊兒那個婦人,看著慈眉善目,眼睛卻通紅,正著手帕眺首看過來。
赫然正是陳叔以及林嬤嬤。
除此之外,是曉晴抱著個妝玉琢的小娃兒,手中握著個五彩的繡球,正搖晃著玩耍。
云鬟大喜過,忙急急地奔了過去,搶著握住老陳叔的手:“你們、你們怎麼在這兒?”
陳叔本是要跪地行禮,卻被云鬟地握著手,只得止住形,枯干的手掌抬起拭淚。
林嬤嬤也來行禮,云鬟復又將攙住,三個人面面相覷,都不自紅了眼眶。
這會兒曉晴抱著那孩子過來,林娘道:“這是珠兒的小鯉。”
云鬟越發驚喜,忙小心翼翼抱懷中,那小孩兒也不怯生,咯咯地笑個不停。
當即進了廳,重又落座。
老陳叔道:“先前我們在南邊兒……約聽說是出了事,我們不知道詳細,我本想自個兒過來悄悄地打探打探,可是嬤嬤也不得放心,定要纏著一塊兒來。”
林嬤嬤正掏出帕子拭淚,聞言道:“我怎麼放心?本該近伺候邊兒的,天南海北的隔著……若沒事兒倒也罷了,若真的出了事,也不活了!原本珠兒也要來,只又有了孕,我們便勸留下,就是我們帶了小鯉魚來,權當是代看看主子了。”說著又淚落不止。
原來京城那些怪陸離的消息傳到會稽,有些確鑿之時,已是冬月。
可園眾人聽聞,宛若晴天霹靂,到底不知怎麼樣。
嬤嬤先按捺不住,吵嚷著要回京,陳叔按捺不住,正縣衙里霍城、徐沉舟等,并徐志清,甚至戒珠寺的至善和尚等,也陸陸續續聞訊不安,來至可園打探。
至善和尚又跟邱老先生相見,老先生特特修書上京打聽,又拜托京舊相識們及門生子弟暗中照料——那日在朝堂上跟夏朗俊楊史等為云鬟說的翰林院蘇學士,便是邱先生的故舊。
眾人商議了幾回,便由徐沉舟帶路,陪著陳叔跟嬤嬤,打點啟程進京。
從南到北,畢竟不是一朝一夕能到的,在水上行了數月,昨兒傍晚才總算進了城。
曉晴將淚去,笑著開解道:“叔跟嬤嬤也是白心,豈不知主子是個最逢兇化吉,吉星高照的福星?怎麼會有礙。”
二老見云鬟果然好端端地在跟前兒,先把一顆心放回肚子里,又打聽仔細究竟。
云鬟簡略把那能提的,說了一番。徐沉舟在旁,默然相看。
當初他們從南邊啟程的時候,只聽說是云鬟辭,然后皇太孫有事,據說“謝”也被牽扯在等,將到京城的時候,才又風聞那本是“扮男裝”的故事,徐沉舟回想當日在會稽的種種相,不由扶額跌足,笑嘆不已。
此即再度相見,卻覺著這會兒的云鬟跟先前有些不同……這容貌氣質自然更出了。
只是,在昔日的清冷疏淡之外,眉梢角,仿佛多了些許令人心的嫵風流,卻又恰到好,就如月夜寒雪,梅香縷縷,清寒冷徹里,卻越發沁人心脾。
徐沉舟把云鬟從頭到腳打量了許久,含笑不語。
那邊兒,陳叔林娘等聽了云鬟的話,又把南邊可園的種種略說了一回。
云鬟見陳叔頭發盡數雪白,林娘的發也是花白了,行遲緩,不似從前,卻仍不遠千里風塵仆仆而來。
正覺鼻酸,陳叔道:“我們的確是有些走不路了,多虧了徐爺一路上安置照料。”
云鬟正容起,深深一揖:“多謝徐爺深。”
徐沉舟笑道:“很不必客套,我先前行商,也上京過幾回,正想來逍遙一番,不過順路而已。”
云鬟知道他是托詞,便道:“不管如何,甚是承。”
曉晴又道:“徐爺還帶了好些禮品。”
徐沉舟道:“有些是志清讓我帶的,有些是霍城那一家子……還有小郎等人,都是些土產玩意,他們不能上京,只用些許薄聊表心意而已。”
先前因為云鬟人在宮中,吉兇未卜,故而謝府里的眾人也都無心再過節,連年貨都不曾置辦,此刻終于云開日出,見了大好天,是以上下人等皆歡喜若狂。
曉晴因見了云鬟,只顧貪守著,竟不舍得離開,是阿喜來拉了去,道:“眼見晌午了,要招呼午膳才好,家里頭的東西卻是了些。”
正要張羅去置辦,卻見柯憲進門,后跟了家奴,抬著兩個箱籠。
柯憲道:“我知家里來了客人,這些風鵝臘等暫且吃著,大過年的,又沒了事,趕紅紅火火地辦起來要。”
曉晴破涕為笑,靈雨自從進門后,便同站在一塊兒,見柯憲如此,便悄悄對曉晴道:“這位大人倒是個的。”
自打云鬟出事,這些日子柯憲每每來探勸,也并沒有畏禍怕牽連之類,今日又承他如此,曉晴喜歡,便拉他也跟云鬟相見,這一番暢快歡喜,自然非一般可比。
正說著,門外又有客人來到,竟是崔承。
原來崔承沖進屋里,跟云鬟相見,一言不發,便把抱住,雖咬牙關未曾哭出聲來,眼中卻淚如雨下。
原來昨兒宮中有事,晚間崔侯府中也知道了,當時正濟濟一堂,圍著崔老夫人除夕守歲。
宮有變的信傳來,正是子時左右,外頭炮竹響之際,崔印跟崔承兩人顧不得,不顧老夫人不悅,出府各自去打探消息。
直到天明白樘等人出宮,崔印父子已在宮門外守了一夜。
終于見著了云鬟,崔承忐忑的心才總算放定,云鬟又拉著他,向陳叔徐沉舟介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