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盈袖匆忙從八樓下到一樓急診科, 還沒找到請會診的值班醫生,就先看到了病人。
病人很年輕,即便面目浮腫疲憊,也依舊能看出姣好的五, 長發蓬蓬的扎一把, 滿眼迷茫。
坐在平車上, 因為呼吸困難無法躺下,醫學上將這種癥狀稱為端坐呼吸。鼻子里著氧管, 整個人迷茫又沒有生氣, 很瘦,衫下凸起的肚子格外明顯。
旁邊站著一個年輕男人,同樣眼神茫然,看樣子是丈夫, 旁邊還跟著婆婆和媽媽, 互相瞪著對方。
急診科同事這時過來, 跟說就是這個病人,說著遞給一張會診單,低頭看了一眼, 看到上面寫著有先天心臟病病史。
“急診超聲心圖示:部室間隔缺損, 室間隔缺損右向左分流, 左心房和雙側心室增大,肺脈高。”
先天心臟病病人不該懷孕,蘇盈袖張了張,問道:“你們沒有產檢嗎?不知道心臟病不能懷孕嗎?”
做丈夫的一臉不知所措,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張著,回答不上問題。
倒是家婆婆湊上來, 告訴蘇盈袖:“檢查過,剛懷上的時候,那個醫生有病的,居然我們打掉這個小孩,好不容易盼來的金孫,憑什麼打掉!”
“后來我們就再沒有去檢查了,沒必要,浪費錢。”
蘇盈袖聽得目瞪口呆,還沒反應過來,娘家媽就先哭了起來,“早就說不能要不能要,會死的啊……”
“哪個人不生孩子,懷都懷上了,打掉多可惜!”婆婆憤憤道,指責親家,“還不都怪你這個當媽的,不告訴我們家有心臟病,還不在結婚前就治好,有病就早說啊,你瞞什麼?!”
“也對,你不瞞著,你兒都沒人要!我都答應等生了孩子帶去做手了,你不要胡攪蠻纏!”
聽口音這兩家都不是本地人,可能是老鄉,蘇盈袖低頭看一眼會診單上的病人信息,20歲。
這樁婚姻里有什麼七八糟的事想不到,回過神來也來不及勸他們不要吵,而是指揮著護士道:“快找人幫忙送到八樓去,直接住搶救間。”
一邊說一邊把會診單按在墻上,刷刷開始寫會診意見,中心思想一句話:應盡快結束妊娠,轉產科繼續治療。
“產婦今年20歲,孕34周5天,有先天室間隔缺損,一直未進行修補治療,目前一般況差,已經出現心衰表現。”回到科里,蘇盈袖第一時間跟劉殷殷和唐主任匯報病史。
“去看看。”唐主任從口袋里拿出聽診掛上脖子,起道。
蘇盈袖帶路,和唐主任一起進了搶救室。醫院的每個病區都有這麼一兩間搶救室,專門收住高危患者,雖然不如急診科的搶救室那麼多頂級生命支持設備,但該有的也一應俱全,一旦有異常況就能立刻用上。
蘇盈袖進門時還特地看了一眼搶救車,拉開屜檢查一下,確定腎上腺素等藥品都充足。
唐主任和劉殷殷先后給患者做了檢查,說:“胎心不是特別好。”
“先做一個床旁B超看看實際孕周,有點小。”唐主任扭頭對蘇盈袖道,“還有,請心、麻醉和新生兒科會診,隨時準備手。”
蘇盈袖應好,立刻去安排床旁B超機,又讓付潔請會診,因為這個產婦的況很重,整個科室的人都被吸引過來。
“胎兒大小小于孕周,符合孕32周。”蘇盈袖向唐主任報告,這時心的一線先來了,給出的會診意見是產婦的室間隔缺損已經進展為艾森曼格綜合征。
蘇盈袖對心臟方面的問題知道得不多,但艾森曼格綜合征是知道的,當進展到這一步,說明患者的病已經不可逆轉,而且失去了畸形矯治的機會,有這個問題的孕產婦,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三十到五十。
想到這里,忍不住心里一。
辦公室里,唐主任和劉殷殷在跟家屬通病,沒說幾句,婆婆和媽媽又爭執起來,一個說你們騙婚,一個說你們是想害死,而這些爭吵在產婦危重的面前顯得那麼可笑,和不值一提。
“好啦!你們不要再吵!”唐主任的呵斥聲終于響起,他對家屬說,“我不管你們之前有什麼矛盾,現在最要的是產婦的病!的況非常嚴重,大人小孩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醫生,主任,求求你們,一定救救我兒……”這是產婦的媽媽,帶著哭腔抓著唐主任的袖子在央求。
蘇盈袖站在一旁的墻邊,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忽然聽見家婆婆問了一句:“醫生,這種況是不是小孩保不住了啊?”
“現在必須要做手,能不能保住這個孩子,我們只能盡力而為。”蘇盈袖耐心的應道。
“唐主任,病人在哪里?”辦公室門口傳來一道悉的聲音,蘇盈袖扭頭看過去,是蔡遠,原來他是今天心的二線。
接著麻醉科和新生兒科的主任也來了,他們去看過病人,回來以后坐在一起開始討論,并且迅速統一意見,應立刻準備手。
這和蘇盈袖剛才告訴產婦婆婆的說法是一致的,胎兒還沒有出生,一切都以大人為要。
正討論到這里,護士闖進來了,“主、主任……搶1況不好了,呼吸困難加重,胎心也出現不規則減慢,你們快去看看吧!”
呼啦一下子,包括幾個會診醫生在,所有人都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往門外沖,一直跑到搶救間。
“快,加大吸氧量……先給托拉塞米……西地蘭強心,氨茶堿還有沒有,上一支……”
空氣里彌漫著沉重而張的氣氛,蘇盈袖一邊觀察病人的反應,一邊聽唐主任和家屬再次通病。
聽見產婦的婆婆問了句:“現在是不是保小孩的希比較大啊?”
“你什麼意思?你現在是不救大人了嗎?保孩子保孩子,難道我們就是給你生小孩的工嗎?這麼想要,你干嘛不自己生好了,我本來也沒想結婚,是你非要我結,我也不想要小孩,要來干嘛,跟我們一樣一輩子窮嗎?!”
說話的是一直很茫然沒吭過聲的產婦丈夫,他像是終于回過神來,對著他的母親異常憤怒的吼道。他母親立刻噤聲,有些訕訕的,沒再說話。
唐主任這時終于可以說話,“你們也看到了,現在產婦和胎兒的況都很不好,不手就是個死,但是手,能不能都保住我們也只能是盡力,不過你們放心,手的時候,心科和新生兒的專家都會在場的,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
話音剛落,就見產婦的丈夫抱著頭蹲到了地上,嗚嗚的哭起來。
“醫生,別說了,我們簽,我們做手。”產婦婆婆這時立刻道,又罵兒子,“別哭了,你哭就能解決問題嗎!還不快去看你媳婦!”
蘇盈袖的目一側,看見產婦的媽媽靠在墻邊,像是在出神。
無暇多看旁人,急急忙忙回到辦公室開醫囑,醫囑開出去給護士過,接著是輸申請單、急診手通知單、手同意書、告病危……一張張單子都要填寫清楚,然后記錄病。
沒多久手室來電話讓送人下去,因為呼吸困難,本躺不下來,是坐在病床上被推走的,一起護送去手室的還有丈夫,那個年輕的男人。
蘇盈袖送到電梯門口,電梯合攏的那一瞬間,看到轉頭看向自己,被浮腫得只剩一條線的眼睛突然流出眼淚來,著的目既絕,又羨慕。
蘇盈袖愣了一下,隨即心里一酸。但本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是預見了自己的死亡,還是對過去二十年到后悔?
手當然不需要蘇盈袖參加,畢竟手室就那麼大點地兒,除了唐主任和劉殷殷,還有手室護士和麻醉醫生,還有幾個科的大佬,去了也沒地方落腳。
從早上十點左右患者院,十二點半進手室,中途蘇盈袖去病房看病人,回來時遇到去手室接孩子的紅姐,發現的小車里是空的。
不由得心里一咯噔,“……孩子呢?”
紅姐說:“剖出來發現太輕,給新生兒科接到他們那邊去了。”
也就是還活著,蘇盈袖松了半口氣,又問:“大人呢,大人怎麼樣?”
紅姐搖搖頭,說不知道,可能是況不太好。
蘇盈袖心里著急也沒用,只能繼續在病房守著,不時就問護士:“主任回來了嗎?”
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一個又一個剖宮產時間過去,中午也過了,想了想,讓付潔幫忙把上手的人的飯都打回來放著,飯都涼了也還沒人回來。
直到下午三點,唐主任他們才從手室回來,都累得快要虛了,他臉煞白,一看就是低糖犯了,蘇盈袖連忙給他開一袋葡萄糖溶,喝完半天才緩過神來。
這時大家才發現病人沒回來,就問:“主任,況怎麼樣?”
“不好,胎兒出來后就開始大出,怎麼都止不住,出現了羊水栓塞。”劉殷殷擺擺手,嘆口氣,歪靠在椅子上道,“把子宮端了,大的出點堵住,小的就不行,一直冒。”
唐主任接話道:“何止啊,中檢查結果出來,都發展到DIC了,能下來都是萬幸,送ICU去了。”
蘇盈袖聽著都覺得驚心魄,聽到劉殷殷說:“我還得寫手記錄,來來來,袖袖,我說你寫吧,我沒力氣打字了。”
“……哦,好的。”蘇盈袖回過神來,退出自己的工號,換了劉殷殷的,開始寫手記錄。
這時產婦的媽媽進來,一邊哭一邊跟他們道謝,又說起孩子七歲的時候就死了爸,因為家里窮要賣兒,所以逃了出來,一路流浪到容城討生活,靠打零工和做家政養家糊口,知道兒有心臟病,但沒錢給做手,所以想讓嫁人,好能有錢做手。
以為,自己老婆病了,男人總不會不治。也不知道,兒已經失去手的機會了。
還說了個地名,蘇盈袖不認得,猜測是很遠的某個小地方。
唐主任一直安,跟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兒的病,其他都不重要。劉殷殷一直沒看那邊,只淡淡的繼續口述手記錄,蘇盈袖機械的敲打著鍵盤,中途許應給發信息,約晚上吃飯,沒仔細看,回了個好。
等記錄寫完,劉殷殷跟唐主任也吃完飯了,他們要去ICU再看看那個病人,蘇盈袖問:“我能也去看看麼?”
“……去吧,去看看,多學習學習。”唐主任點頭道。
可是等他們剛到ICU門口,就看見重癥醫學科的大科主任從里面走出來,對他們搖搖頭,“你們這個病人我真是盡力了,不行,呼吸心跳全都沒了,剛剛已經跟家屬代過了。”
他話音剛落,一陣撕心裂肺的慟哭聲傳來。
蘇盈袖的心像綁著一塊鉛塊,咕咚咚往下沉。想起那個才二十歲的小媽媽看向的目,絕,又羨慕。
在羨慕什麼?羨慕能活著,還是羨慕一種過不上的生活?
一陣憋悶從心底升起,眨眨眼,以為自己會流淚,卻發現淚床干涸,竟然又覺得,就這麼走了也好,至不用再苦。
從ICU回來,唐主任代這個病例過兩天做個科室講課,蘇盈袖點點頭應好。
整個下午剩下的時間辦公室里顯得有些氣氛沉悶,蘇盈袖忙得忘了和許應的約定,更不記得他的信息里到底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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