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林聽說了兵馬趕來的消息, 從胡帳里走出來, 一眼看見門口站著的人。
羅小義胳膊里挾著自己的盔帽,正站在那兒朝帳門探頭探腦的, 撞見出來一愣,接著又訕笑:“阿嬋。”
曹玉林點了個頭,上下打量他一番, 他還是跟以前行軍打仗時一樣,除了打仗什麼也顧不上, 好歹是個將軍,滿面塵灰也不管,發髻也蓬蓬的。
羅小義被看著, 整了一整上甲胄,往帳門口走了兩步。
天眼看著就要晚了,風漸大, 也沒邀請他帳去坐, 剛好可以避一避,免得就跟傻站著吹風似的, 他站定了,瞄瞄。上穿著胡, 卻束漢人的男子發髻, 不倫不類的, 不過他早已看習慣了,又道:“聽聞這回你是單獨帶著嫂嫂逃出來的,所以我來瞧瞧你。”
“也不算, ”曹玉林道:“有三哥的近衛拼死拖著我們才得以逃。”
羅小義知道從不邀功,想到折損的那些近衛也不是滋味,嘆口氣:“跟隨三哥出生死的近衛折損了大半,也難怪三哥這麼快就做了安排,肯定不會放過那群突厥狗……”
曹玉林打斷他:“這些不必與我說,我已不在軍中,你該知道規矩。”
戰事之前,有什麼計劃和安排都是主帥與將士的事,只在外圍負責搜尋報罷了,不能知道太多。
羅小義口道:“我正是想來與你說這事的,你就沒想過回軍中來?”
曹玉林問:“三哥你來問的?”
羅小義撇了撇,的確是伏廷他來問這句的,路上的時候就說了,多余的半個字也沒提。
“也不能這麼說,我自己也是想問的。”他干咳一聲:“畢竟都在陣前了,你那麼有本事,埋沒了多可惜。”后半句跟蓋彌彰似的,自己說完都自己在心里嘖了一聲。
曹玉林沉默,右手下意識地握了一下。
這只手的確握起了刀,握起時重有千鈞,揮出時如纏泥沼,但抓后,斬下時,又如釋重負。
可還不能確定是否可以再面對突厥大軍。
伏廷既然來問,便是信任清楚自己的形。
手又握了一下,搖頭。
羅小義笑起來,倒好似是輕松了一點似的:“也好,不打仗還平安些。”
曹玉林眼睛在他上停留了一下,半個字沒有,轉頭走了。
羅小義對這冷淡模樣已習慣了,盯著腳下的土地回味了一下自己的話,總覺著沒一句說得對得起自己這張,抬手就了一下自己。
冷不丁冒出一道聲音:“小義叔?”
羅小義一愣轉頭。
李硯自后方而來,莫名其妙地盯著他,顯然是已看到他剛才自己那一下了。
羅小義了下臉,擺兩下手:“將我教你的拳腳多練幾回,我還有事,先走了。”
李硯見慣了他玩笑模樣,對他這一本正經的架勢更莫名其妙,目送著他遠去,心想這是怎麼了?
※
帳中兩道人影挨著,棲遲稍稍昂起頭,眼睛掃到胡床上安穩睡著的孩子,又掃到一旁的銅鏡里,里面映著擁著的男人影。
伏廷抱著,從的親到的頸邊,被他泛青的下磨蹭出一陣麻。
棲遲口起伏,綿綿地靠在他上,肩頭抵著一的厚重鎧甲:“你這樣我沒法再說下去了。”
原先正在說著逃出來的經歷,但他忽然親上來,就說不下去了。
伏廷適可而止地停了,一只手臂攬著的腰,低頭問:“怎樣?”
“要暈了。”故意輕聲說。
他角一下,知道還在休養,按著在胡床上坐下,看了看的臉,又看了眼在側睡著的孩子,說:“不用再說了。”
本是想知道前后形,但聽說了個大概便不想再問了。
驕貴的,嫁了他卻連生孩子都沒個安穩的環境,再說下去他心里也不舒坦。
棲遲也不想提了,再回想一遭都覺得驚險,在這里安定下來后的頭兩晚還做了噩夢,只是都沒說。
有時候也會想,倘若那時候哪里差了一步,去醫舍的時候發現醫舍被燒了,或是生孩子中途突厥已攻,境況不知要多糟。
但醒了便告訴自己是自己嚇自己罷了,才算好了。
抬眼看向伏廷,手到孩子的襁褓:“若我沒能逃掉,或者孩子……”
“別問這些。”伏廷沉聲打斷了。
他想都不敢想。
棲遲也覺得這麼說不好,不吉利,于是又帶著輕松地笑了:“你可還記得那個箜篌?”
伏廷看著,不知怎麼在這時候又提起這麼個人來:“怎麼?”
“曾與我說,世上凡事有因必有果。”棲遲倚在床頭,緩緩道:“邊境醫舍綿延,你軍中兵強馬壯,是我種下的因,如今才有我又一回逢兇化吉的果,這也是因果,所以我必然是沒事的。”
伏廷抿,竟然還覺得有道理的。
有時候的確佩服,一顆心能如此的有韌,不等別人來安,自己便先將自己安好了。
棲遲坐著,他站著,的手指挨著他玄甲的前襟。
這種鎧甲通鐵質,十分厚重,用手指撥了一下上面冷冰冰的鐵片,問:“為何不卸甲?”
伏廷看了一眼,沒說話。
棲遲一下明白了:“隨時還要回前線是不是?”
他頷首:“突厥還會有作。”
戰事還沒有結束,他是特地為了和孩子趕來的。
棲遲也明白,見他肩頭鐵片上還沾了干的跡,便知他一路過來一定是與突厥兵手了多次,跟著便想起了仆固辛云的話,所有所思道:“他們這次侵得太過蹊蹺了,像是有幫手,時機又尋得這麼準,像是沖著你我來的。”
伏廷沉默一瞬,說:“我已有數,只是不敢確定。”
不是不確定,而是不敢確定。棲遲細心地察覺到這點細微的差別,不看了看他。
伏廷卻沒說下去了,他手扯了羊絨搭在膝上:“歇著,這些事都給我。”
棲遲“嗯”一聲,雖然他說還沒確定,這一句話,卻還是讓有了種心定。
“大都護,有軍報送到。”帳外一個近衛低低稟報。
伏廷神立時收斂,直起說:“我先出去,讓李硯進來,他該急了。”
霸占到現在,也該讓他們姑侄說說話,趁機也將戰事的事轉開了。
棲遲看著他走出去,人已坐正,早已掛念著侄子。
李硯后腳就進來了,上雪白的錦袍已經臟了,一條手臂上包扎著布條,一看到竟然什麼也沒說出來,在帳門口安安靜靜地看著。
短短幾日,他已瘦了一圈,棲遲看著心疼,招了招手。
李硯緩緩走近,這才道:“姑姑,我一路上都好的,沒遇著什麼兇險,弟弟也乖。”
“真的?”棲遲看著他,知道他又是不想擔心。
李硯點頭,看一眼床上的弟弟:“真的,就算有兇險,逃過了也就不算兇險了。”
棲遲一下他胳膊上的傷,沖著他微微笑起來:“你已長大了,是真正的王府世子了。”
若哥哥能看見他如今的樣子,不知該有多驕傲。
※
天黑如墨,穹窿似蓋,籠罩著草場。
大都護帶子部中,這對一方胡部而言是莫大的榮耀。
仆固京不可怠慢,不得就要著手慶祝。
幾個部族里的男子擄著袖子,興沖沖地在草場上要宰羊,忽有一個兵小跑著過來傳話:大都護下令不必費事,戰事當前,一切從簡。只需要為夫人多找幾個仆婦照顧孩子即可。
仆固京原本還在旁親自指揮,得了這命令只好作罷,慨一句:“大都護實在節儉,為了北地連頭一個孩子也顧不上。”說著連嘆兩聲氣,擺了擺手,遣散了族人。
仆固辛云站在他旁,朝遠亮著燈火的胡帳看去,想起那位夫人一向手筆很大,大都護如此在意,豈會不慶祝呢,說不定是自己慶祝了吧。
……
胡帳里,燈火燃了好幾盞,照得亮堂堂的。
帳門拉得,桌上擺著一只裝著熱水的木盆。
新抱著剛剛洗完澡的孩子送到棲遲跟前來,嘆息著道:“若是在都護府里,從出生到現在哪一日都該是熱鬧的,可現在三日都早過了,才得以為小郎君行三朝禮。”
棲遲接過孩子,無奈一笑:“那也沒法子,誰這孩子會挑時候來。”
三朝洗兒是生子三日后的禮節,原本不管是洗澡水還是行禮的人都有講究,洗澡水要用桂花心、柑仔葉、龍眼葉、石頭仔及十二枚銅錢煮,親朋好友都得出席。
可現在是在前線,只走一個形式罷了,只有往洗澡水里扔錢的那一步,棲遲沒略過,是自己來的。
通常是扔碎錢,沒碎錢,上倒是有些飛錢,也沾不得水,最后新洗一下便一張飛錢。
帶著的全都給了,若非只帶了這些,怕是還要繼續。
就連新都說:家主這是想將全部家都給兒子了。
棲遲也是心存愧疚,這孩子一出生就遭了回罪,就想給他所有。
桌上還放著仆固部送來的兩小服,趕不及做,是別的孩子的,有些大,但也還能穿。
新不又嘀咕,想和秋霜為家主的孩子做了多小服,皆是上等的名貴綢緞制的,不想遇上這種兇險,一件也沒帶上。
“這下連服也是百家的了。”棲遲笑著說。
剛給孩子換上裳,帳門掀開,伏廷走了進來。
新立即見了一禮,退出去了。
棲遲看著他:“你回來晚了,錯過了一回禮。”
伏廷看了眼孩子,小家伙躺那兒,穿著寬大的胡了小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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