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江南煙柳,陌上扶桑,正是一年當中最時節,裴右安和嘉芙卻無心景,出泉州后,立刻北上趕往京城。
裴右安自是急于回京,卻又擔心嘉芙吃不消趕路的辛苦,起先也只照平常的行程安排上路。
嘉芙已數月未見兒子的面了,牽掛之余,又暗含憂,心中只恨不得翅飛回去才好,何懼路上辛勞,一路只不停地催促,裴右安只得加快行程。
終于這日,二人趕回了京城,徑直至皇宮求見,順利宮,夫婦二人,被引至皇帝書房所在的承殿,于空無一人的軒陛之下等待了片刻,聽見殿傳出一陣奔跑的急促腳步之聲,抬眼,見竟是慈兒從里頭奔了出來。
“爹爹!娘親!”
慈兒出高高的門檻,面帶歡喜笑容,朝著二人飛快地沖了過來。
嘉芙再也顧不得宮規禮儀,丟下一旁的裴右安,飛奔上去,將兒子一把接懷中,地抱住,親吻便如雨點般地落到慈兒的額面之上。
慈兒被嘉芙親了好幾口,心里歡喜,卻看向一旁的父親,見他凝著自己,又忍不住到微微赧。見母親又要親來,躲了一躲,湊到的耳畔,低聲道:“娘,爹爹在看著呢……”
嘉芙下心中此刻的百集,轉頭,見丈夫朝著這邊慢慢走了過來,這才放下了兒子。
慈兒走到裴右安的面前,像平常那樣,規規矩矩要向他行禮,子還沒跪下去,裴右安便出雙臂,竟將他摟了懷中,地抱住了。
不止是慈兒,便是嘉芙,也到了幾分意外。
裴右安深這個兒子,嘉芙知這一點,但在慈兒的面前,他向來卻是斂而忍的。
像今日如此這般,表達他心中對兒子的,嘉芙還是頭回看到。
慈兒被父親地抱在了懷中,起先仿佛有些吃驚,漸漸地,出了歡喜的笑容,試探著,慢慢地出一雙小胳膊,摟住了父親的脖頸,小臉兒靠到他的耳畔,低聲道:“爹爹,你去打了這麼久的壞人,慈兒和娘親都很想你……”
裴右安眼角微微泛紅,愈發地抱住了兒子,久久不肯松手。
“裴大人,萬歲說,讓甄氏帶著小公子去西苑,裴大人請,萬歲有話要說……”
崔銀水方才從里頭跟了出來,一直站在一旁,覷著裴右安的臉,小心翼翼地道。
嘉芙心中咯噔一跳,看了眼丈夫。
裴右安將兒子還給了嘉芙,和對了一眼,低低地道了聲“你先帶慈兒去吧”。
他慢慢吐出一口氣,邁步,朝里而去。
……
蕭列不復從前面對裴右安時的神抖擻模樣了,此刻上只松松地披了件外袍,靠坐在榻上,手里拿了本奏折,正在看著。
裴右安下跪,向他行了君臣之禮。
蕭列道平,慢慢地下榻,坐回到平常的那張座之上,雙目著裴右安:“右安,最近朕收到的大臣奏折里,說的最多的,有兩件事。一是北方戰事大捷。你大破胡騎,俘虜了數位王室員,如今匈奴王庭有意求和。此戰,你居功至偉,很好。”
裴右安語氣平靜:“承皇帝陛下洪福齊天。臣不過盡了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蕭列笑了笑,盯著面前的裴右安:“這第二件事,便是催問我大魏后繼之人。”
他將手中的奏折,連同放在桌角上的一疊,丟到了裴右安的面前,發出“啪”的一聲。
“最近發生太多的事,朕從前的想法,也有所改變。朕本是想迎回蕭彧,履朕當年對天下之人的許諾。可惜,你也親眼見了,那孩子自己無心于此,不肯回來。朕看中了慈兒,好生栽培,他日,慈兒必會為我大魏之一代圣君。”
“朕明日便欽天監擇選吉日,朕帶慈兒,拜祭太廟,認祖歸宗,立他為我大魏之皇太孫。”
“右安——”
蕭列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雙眸凝視著裴右安:“你與朕當初離心,一切皆都源于蕭彧。如今朕于蕭彧,已做到了朕的極致,朕要你退讓一步,這不算過分吧?”
他一字一字,說道。
裴右安注視著蕭列,蕭列亦盯著他,毫未加退讓。
四道目,彼此相對。
“萬歲,你早就料到彧兒不會回來了。他當年甘心回京引頸就戮之時,你便清楚了這一點。那時你未殺他,將他囚于金龍島,容臣妄言,恐怕并非出于萬歲不忍之心,乃是為了日后要挾于臣吧?”
裴右安的神,已不復從前之怒,眉目蕭索,語氣平靜。
蕭列目之中,出一微微狼狽,但很快,這狼狽就消失了。
他盯著裴右安:“朕確實料到了蕭彧不會回來。朕亦實話告訴你,朕早幾年前,便想過要立朕的親孫為大魏之后繼者。除非你夫婦二人于我有生之年,未能得子,否則,你夫婦之子,日后即便沒有為圣君的資質,為守之君,必是綽綽有余。當初朕留蕭彧,確實是為了你的考慮。但朕今日要立慈兒,卻再不是為了要挾于你!朕心意堅定,絕不會改!此子資質過人,為朕生平前所未見,倘若好生加以教導,他日為一代圣君,亦未可知!”
蕭列說著,目微微的激之,閉了閉目,慢慢定下了緒,方又睜開眼睛。
“右安!”
他再次喚他名字,深深地凝視。
“你我今生做不父子,乃是朕命中無福,朕不再強求。但有子如此,乃大魏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幸,你為何不能舍下私,與朕同心,為我大魏,也為了泱泱天下,協力扶出一代圣君,耀千古,留名史冊?”
裴右安影凝然,一不。
……
嘉芙帶了慈兒回到蕉園,和兒子說著話,又勉強按捺下心中不安,焦急地等著裴右安的歸來,有些魂不守舍。
“娘,那日我問皇爺爺何為天下,皇爺爺帶我出宮,皇爺爺說,日后想要我幫他繼續做皇帝。娘,你和爹答應嗎?”慈兒終于說到了那日之事,說完,睜大眼睛,看著嘉芙。
雖然早已有了心中的預備,但當真的聽到這話從兒子的口中說出,嘉芙渾的,還是猶如驀然間凝固在了一起,口發悶,一時竟無法呼吸。
慈兒倘若為了大魏的儲君,這意味著什麼,再清楚不過了。
定定地著慈兒的面龐,一語不發。
“娘?你不高興?”
慈兒很快便覺察到了來自母親的異樣,擔心地著。
“爹爹和娘親不要生氣,慈兒聽你們的話!”慈兒急忙又道,雙臂地摟住嘉芙的脖子。
嘉芙凝視著兒子那雙還懵懵懂懂的純凈雙眸,下心中的不舍和心酸,搖頭:“慈兒莫擔心,娘沒有不高興……”
話說一半,剩余一半,終究還是哽在了頭。
“爹爹!”
慈兒忽喚了一聲。
嘉芙驀然轉頭,看見裴右安不知何時竟已回了,立于門外,雙眸著自己和慈兒,影靜悄悄一不。
聽到慈兒的呼喚之聲,他仿佛終于回過了神,門檻,一步步地朝里走來,停在了嘉芙和慈兒的面前。
他凝視了慈兒許久,邊慢慢出一微笑,手,輕輕了下他的腦袋,命崔銀水先將慈兒帶下去玩。
慈兒被崔銀水牽著,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終于,屋里最后只剩下了嘉芙和他相對。
他神有些慘淡,凝視著嘉芙,一言不發。
嘉芙和他相顧無言,良久,朝他慢慢地走去,聲道:“大表哥,萬歲那里,再不能改了?”
裴右安低低地道:“芙兒,我對不起你……”
嘉芙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之上,閉目,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
三個月后,這一年,昭平七年六月,令大臣們揣度了許久的皇嗣之慮,在沉寂了許久之后,終于水落石出,一錘定音。
皇帝帶了當日那個曾隨他登上午門城樓的孩子,前去拜祭太廟。
次日,朝廷頒布圣意,皇帝立那孩子為皇太孫,待己歸天之后,繼承大統。
與此同時,皇帝又頒布了另一道詔書。
裴右安在對胡戰事中功高勞苦,對朝廷忠心不二,即日起復原職,除恢復原有的所有爵銜,再加封皇太孫太傅一職,從今往后,擔輔教導皇太孫之重任,克勤克勉,不負皇帝所期,亦不負天下之托。
這一天,于數日前便已回了國公府的嘉芙,在這個消息迅速傳開之后,應酬著那些絡繹不絕地前來登門拜訪恭賀的朝廷命婦和夫人們。
裴夫人正當子的花信之年,恰貌巔峰,容之中,毫不見多年塞外苦寒生活所留之印記,較之當年,反更增添了幾分雍容華貴,見者無人不嘖嘖稱贊,或百般奉承,或刻意結,面帶笑容,不卑不,接人待,無不得。
深夜,裴右安歸府。
數日之前,嘉芙以歸自塞外的名義回到衛國公府后,慈兒便也從住了一年半的蕉園中搬了出來。蕭列怕他一時不慣,親自帶他居于承殿中,一應起居,自己親自過問。
今夜,裴右安一直留于宮中,直到此刻,才終于出宮回府。
屋里還亮著燭火,裴右安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便見嘉芙笑臉迎出,為他,催他浴房沐浴。半句也未提到慈兒,若無其事。
裴右安沐浴而出,嘉芙還未上床,取了件裳,親自替他穿上了,低頭為他系好腰間系帶,口中道:“大表哥,我見你最近又瘦了些,晚上我給你做了宵夜的,你等著,我人送來,你吃了再睡。”
說完,朝他微微一笑,轉又忙忙地朝門口而去。
裴右安著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而上,從后地抱住了的腰,低頭吻發頂,啞聲說道:“芙兒,這些時日,我知你心中難過,你若想哭,只管哭便是,在我面前,莫要強忍。”
他將子轉了過來,面朝著自己。
嘉芙面上笑容消失,貝齒咬著瓣,眼眶慢慢地泛紅。
“慈兒這幾日怎樣了?”
裴右安凝視著,腦海里浮現出今夜,自己和兒子分別之時,他跟隨,死死拽著他的袖不肯松手,含著淚花問他,從今往后,倘若他人前不能他和娘親,無人之時,能否再他們爹爹和娘親的一幕,這個半生歷盡了坎坷,閱遍朝堂波詭云譎,曾經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鋼鐵般堅強男子,此刻也是忍不住眼角泛紅。
他將淚意了回去:“皇帝說,他慈兒日后能一代圣君。我并未如此期許。但慈兒長大之后,應能做一個天下人的稱職君王。倘如此,則你我今日之失,也未嘗不是沒有得報。”
嘉芙無聲地泣,哭的兩只肩膀微微抖,不可抑制。
裴右安將抱了起來,送到床上,一起和躺下,抬手輕輕妻如云的一片青:“你放心,慈兒雖小,卻極懂事。往后我自由出宮中,你若想他,亦可隨時宮。”
“大表哥,慈兒長大之后,會不會怪怨你我如此便舍下了他?”
嘉芙淚眼朦朧,哽咽發問。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攬青天以萬丈,論得失在方寸。待慈兒長大人,自會有他所想。”
嘉芙凝睇于他。
裴右安的臉慢慢向靠來,一顆一顆,輕輕吻去面上的淚珠,憐無限,最后將擁懷中,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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