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兒吾妻。向來書信,提筆必是見字如晤,吾卻但愿此信不用展于汝面。非吾不念汝,不愿晤面,乃是倘若汝見此信,便是吾之無能,負與汝當初之約,亦負吾曾對汝所許之諾。
記仲夏離別,汝悒悒不樂,吾不忍,遂低語告汝,不久必接汝同歸。彼時吾尚存幾分僥幸,惟愿冥冥予以全。至今夜,時已秋,獨西南偏隅,陋室燭殘,聽夜闌聲,聲聲催曉,知再不可自欺,遂提筆落字。
吾每逢下筆,千言往往一筆而就,然今夜此刻,竟墨凝思,心中言語,縱然萬千,卻不知如何付諸筆端。
猶記兩年前于澂江府,那夜吾如今夜,孑然宿于驛舍,深夜難眠,起燈下執卷,忽聞汝喚吾之聲,疑似夢來,待開門而出,汝竟衫不整,赤足蓬發,狀若驚兔,撲至吾前,投吾懷抱,良久不放。彼時,吾震驚莫名,以為怪誕,然如今想來,那夜當是吾此生歡愉之始,歷歷在目,鼻息留香。
吾自起,讀諸子百家,先賢教誨,毋不敬,思無邪。然,縱使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我之者,卻始于卿卿一人。
憶武定數月,同居屋瓦,汝百般狡黠,吾不喜,常訓斥于你,安敢云,吾彼時亦非樂在其中而不自知?及至婚,云屏香暖,錦帳低語,細看,無不俱好。
漢書載,梁鴻每歸,妻為其食,不敢于鴻前仰視,每每舉案齊眉,傳為千古佳話。然吾不羨梁鴻,吾獨汝之恣肆憨,縱當時不悅,如今想來,已是求而不得。料此生再難見汝態,更不得聽汝以大表哥喚吾,方知憾,深心髓。
吾父曾教導吾時兄弟數人,曰君子不易,行正道,循禮義,吾曾深以為然,然時至今日,吾方知,天下最難者,并非如何行君子之事,乃是汝與正道禮義,吾當如何取舍。
吾終是食言,未秉當日許諾,南歸接汝,負汝翹首之待。明日吾須上路,做一當做之事,此事恐致殺,而吾涉險前行,并非曲求譽,更非汝不及旁人,乃是人立于穹壤之間,有必行之事。
今日此事,便為吾之必行,無可推卻,然吾終究辜負于你。
卿卿,汝當初奔吾,乃是尋吾之庇佑,今日無雙全之法,吾負汝若此,倘有朝一日,汝得知吾之兇訊,萬萬不可自傷,更不必徒勞奔走,吾之罪,于君王,罪不可赦。
此一生,吾雖居廟堂之高,實不過一副殘軀,揣鄙世,母不祥,時又聲名狼藉,為一不祥之人,得汝不棄,相伴雙載,生,余歲足夠咀嚼歡趣,死,亦是命數使然。唯一憾,便是往后再不能護汝之安樂,所幸已作安排,雖不能親自護汝余生,料汝應當也可安然度日,不必再栗栗危懼,恐遭魚。此亦吾為汝做之最后一事。
附頁乃放妻書。吾今日既舍汝,從今往后,汝亦不必再掛念于我。汝蕙質人,若逢良人,可自續姻緣。吾得知,必也含笑欣,遙祝嘉好。墨盡于此,卿卿保重。
右安于八月廿七夜四鼓手書。”
裴右安的這信,共有兩爿,一爿便是這容,另爿放妻書,已被嘉芙在那日撕碎丟棄。
這幾頁紙,不必再看了,字字句句,早刻腦海。
也是在收到這信之后,嘉芙才明白了過來,原來那夜,他臨走之時,就已有了和自己訣別的準備。只是當時,自己沉溺于和他即將離別的傷不舍,后又被他那般,神魂顛倒,完全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后來,從哥哥那里得知他臨走前的吩咐和安排,再后來,玉珠也來了,種種堆積在了一起,終于嗅到不祥的氣息。
但是,所有的忐忑和猜疑,在沒有看到那封信的時候,還只是預,還能夠心存僥幸。
直到信至的一刻,嘉芙的擔憂和焦慮有多深,隨之而來的怒氣和傷心也就有多大。
要好好留著這東西,等見到了他人,把他自己寫的東西拍回在他臉上,要他一字一字,全部都給吃了回去!
嘉芙便是懷著如此的焦慮、擔憂,以及現在還不能發泄,也無發泄的怒氣和傷心,披星戴月,風塵仆仆,終于在這日趕到了京城,到了裴家。
裴家還是原來的裴家,但不過短短半年多,這趟回來,裴家仿佛卻又已經了另個樣子。門房前堂,下人零零落落,一路進去,躲懶的躲懶,閑話的閑話,忽然看到嘉芙一行人,這才慌忙來迎,只是神間卻約帶了幾分異樣,和從前大不相同,嘉芙徑直了自己住的院,打發人去知會了聲辛夫人那邊,說換好裳去拜,隨即便劉嬤嬤去打聽消息。沒片刻,劉嬤嬤回來,臉驚惶,說不知怎的,大爺從泉州離開后,竟似沒去西南,人似在京城,卻又沒有臉,然后半個月前,傳言因怒皇帝,被免職奪位了,有人看見有日清早,他被兩個老卒解著出了城門,發往北邊去了。
嘉芙心突突地跳。
雖然裴右安在那封書信里,本沒提他做的那“恐致殺”的“當做之事”是什麼,但有種覺,必定是和蕭彧有關。
也唯有沾上了這種事,“于君王,”才“罪不可赦”。
一陣,但很快,定住了心神。
他的書信,字里行間,可見,裴右安是抱著最壞的打算去做那事的。而現在,皇帝并沒有殺他。
或許這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但嘉芙卻心知肚明,這到底出于何種緣故。
罷就罷,毫不在意。發去北邊兒,也無懼相隨。唯一的擔心,只是他的。
上輩子的他,就是去了塞外,后來舊病復發,又極有可能被蕭胤棠暗害,最后死在了素葉城中。這輩子,就算蕭胤棠不能再加害于他了,但塞外苦寒,他獨自一人,怎麼能放的下心?
終于趕了回來,他人卻已被發去了北方!
嘉芙下了立刻就想追上去的強烈沖。
他已經走了半個多月了。北邊那麼大,他到底被發去了哪里,走的什麼道,事經過到底如何,都不清楚。
寫了封拜帖,人火速送往劉九韶的府邸,投給劉夫人,自己這邊,雖滿心不愿,卻也只能強打起神,換了裳,下人拿了自己從泉州帶來的伴禮,去了辛夫人那邊。
周娥上月生產了,生了個兒,剛出月子還沒幾天,辛夫人如今對極是冷淡。裴修祉卻憑了那面鐵券,已恢復了國公爵銜,平日也不大看。
嘉芙進去的時候,恰看到全哥兒站在院里,朝周娥屋子窗戶的方向砸了一把石頭子過去,伴著一陣炒豆子般的噼里啪啦聲,幾顆石子兒投了進去,里頭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之聲,夾雜著周娥的尖叱罵,一個婆子開窗探頭出來,那全哥兒轉便跑,卻不提防,一頭撞到了正過來的劉嬤嬤的上,劉嬤嬤哎呦一聲,險些被撞的仰倒,幸好檀香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那全哥兒自己量小,反被彈了出去,一屁坐到了地上,頓時哇哇大哭,母丫頭慌忙出來,看見嘉芙,一愣,了聲大回了,便去哄那全哥兒,辛夫人聽到哭聲,很快也出來了,罵道:“你們好生看著哥兒的,又他哭了!”
母丫頭看了眼嘉芙,張了張,不敢應,全哥兒卻指著劉嬤嬤嚷道:“是這臭婆子,故意撞了我!”
辛夫人抬頭,看到嘉芙,一頓,停了下來,似笑非笑。
嘉芙忍住心中對那小孩的厭惡,道:“婆母,我方才到家,過來拜見,嬤嬤隨我同行,才進來,瞧見全哥往那屋的窗里丟石頭子兒,丟完就跑,一頭扎在了嬤嬤上,嬤嬤年老,不經撞,險些摔倒,還好被扶了一下,不想全哥兒自己也摔了。罪過!”
辛夫人沒有出聲。后跟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臉生俏麗子,看打扮不像下人,盯著嘉芙一行之人。
“是這臭婆子撞的!故意撞我的!祖母你要替我出氣!”全哥兒倒在地上,撒潑打滾。
“起來!”
后起了一聲吼,嘉芙回頭,見裴修祉匆匆而來,到了近前,厲聲叱著地上的全哥兒。
“分明是你撞人在先,竟還撒潑耍賴!你給我起來,去跪祠堂,面壁思過!”
全哥兒立刻止了哭鬧,哧溜一下鉆到辛夫人后。
辛夫人皺眉道:“罷了罷了,進屋我好生教他。”說著人先帶全哥兒回房,這時只見周娥抱著啼哭的孩子,從屋里跑了出來,哭道:“打諒我家里沒人了,個個欺負我,一把石頭就往我屋里砸!的急了,我可什麼都做的出來!哎呦,我苦命的兒啊……”
“……老太太孝期還沒過呢!”周娥繼續朝這邊嘶喊,“打諒我不知道,如今就往屋里放人了——”
數月之前,辛夫人以周娥懷孕不能伺候兒子為由,給裴修祉新納了個名蕓娘的妾,自然了,老太太一年孝期未滿,這妾還沒過明面兒。
聽周娥嚷,辛夫人臉一沉,厲聲喝道:“都還看著干什麼?還不把二請回屋里去!”
話音落下,眾人便呼啦啦地跑了過去,后丫頭婆子勸的勸,拉的拉,推著周娥進去,一團。
嘉芙下心中厭惡,朝辛夫人見了一禮,人放下伴手禮,便告辭,辛夫人態度冷淡,只點了點頭,嘉芙才出院,聽見后傳來婆子的低聲議論:“……落的凰不如,瞧,還當自己什麼似的……”
劉嬤嬤也聽到了,面怒氣,停下腳步,轉就要過去理論,被嘉芙攔了,繼續朝前而去,快行至自己院門前,后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裴修祉追了上來:“嫂子,長兄之事,你莫難過。往后你只管安心住在家里,有事和我說一聲便是。”
嘉芙淡淡一笑:“費心。”說完便轉,又打發人將東西送到了二房那里,自己人卻沒過去,只等著劉夫人的回信。至傍晚,那劉夫人竟親自坐了馬車過來,嘉芙將迎了進來,下人奉上茶點,嘉芙目含淚道:“我今日才一回京,便聽到了那些事,晴天霹靂,更是無計可施,因劉大人與夫君一向好,故想到了夫人,原本只想向夫人打聽點消息,想知那北去之人是否確實便是夫君,沒想到夫人不避忌諱,竟自己來了,請我一拜。”
劉夫人急忙扶住,道:“妹妹何必和我見外,當初要不是裴大人,哪里還有我劉家今日。我實話告訴你,那人確是裴大人。只是到底為何獲罪于萬歲,便是我家夫君也不知曉。前些時日,他和安遠侯一道去見萬歲,問的便是這個,非但沒問出來,反被萬歲申飭了一番。”
劉夫人嘆了口氣:“我家夫君實在想不明白。后來再打聽,說萬歲還特特發了話,道不許人隨裴大人一道去,連下人也不允隨同,否則便罪加一等。妹妹,你如今打算如何?”
嘉芙拭去淚,道:“凡事總要講個道理,夫君便是真的犯了逆天大罪,罪有應得,也當公之于眾,好人心里明白。如今這樣不明不白就被發去了北邊兒,我怎能安心?我想求見萬歲,能否勞煩劉大人,明日代我向萬歲陳?”
劉夫人一口答應下來,又勸嘉芙,再坐了片刻,便匆匆走了,嘉芙一夜無眠,次日午后,劉夫人再次登門,說劉九韶已經傳話上去了,只是皇帝當時沒有吭聲,他亦不敢催問,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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