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 旅程過半之后,火車重新駛了文明世界:農莊和小鎮點綴在一無際的平原當中,車站也修得整潔高大起來, 上車的乘客著更面, 口音更“高級”。在芝加哥換了一次車, 然后緩緩往新英格蘭地方進發。
在馬沙朱得士省(馬薩諸塞)一個春田(Springfield)的小鎮,一行人大包小包的下車, 結束了為期八天——算上因劫匪、龍卷風和鍋爐故障的延誤——的洲火車旅行。
這是容閎當年在求學時居住的地方。車站里已經等了幾個人, 是他當年的好友、老師、以及寄宿家庭的主人,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太太。
“杜吉爾牧師!麥克林博士!特拉太太!您還是那麼年輕……”
容閎熱淚盈眶, 丟下自己的行李, 像年人一樣健步跑去,一一和他們擁抱問候。
他在中國多年拼搏仕途, 已經練一副老練腔;此時卻突然如同換了一個人, 像國人一樣輕松而自如談笑, 好像一下年輕了二十歲。
其他人則好奇地環視這一致的小站:尖尖的屋頂,磚木錯落的門廊, 地上植著整齊的灌木。候車室里有壁爐……
專門的布告欄上著麻麻的火車時刻表, 還有各種各樣的宣傳材料。從競選市議員到某家新開張法餐館的迎賓折扣菜單, 到某家百姓的尋狗啟事, 還有一張市政府告示,通知本市將有面的中國客人駐, 請居民們友好迎接;還有……
“馬克·吐溫的巡回演講暨新書試讀!”林玉嬋興地撲上去讀, “就在今晚,市政廳大樓……哦, 票定完了。”
失地轉,剛要彎腰, 蘇敏已經提起的大件行李,警告地看一眼。
林玉嬋不服氣地白他一眼,還是裝模作樣地提了個小包。過一道鐵軌時,故意跳了過去。
很慶幸自己的孕期是easy模式,沒像電視劇主那樣吃啥吐啥,只是每天泛幾次惡心,食不振,以至于沒發福,反而消瘦了一點點。但這幾個月旅途勞頓,旅行團里無人長,因此也沒引起別人注意。
而現在,胃口逐漸恢復了,小肚子那里開始繃繃。盡管外面不顯山不水,但能明顯地覺到,有什麼大工程正在的全系統里扎。
想,最多再瞞兩三個月。遲早讓人知道。
幸運的是在國,沒人抓浸豬籠跪祠堂;除了容閎之外的幾個員,都默認蘇敏是的合法丈夫,應該不會多說什麼,頂多會腹誹他們太張揚,不知節制……
關鍵是不能誤正事。不能讓陳蘭彬等人對的留學生計劃失去信心。
萬一在寄回國的述職信里對的項目有半句微辭,一切玩完。
今年必須開門紅,然后才能有明年,有下次。
一行人走出車站,照例到小鎮居民的熱烈歡迎。
不僅小鎮居民。甚至還有人是特地乘馬車,從相鄰村鎮來瞧新鮮的。
他們中可能有一些年長之人,曾在二十多年前見過容閎——那時還是個青靦腆的中國年,偶爾會害地在街上買報紙。其余的,都是頭一次看到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人,高興得一腦往前,吹口哨。
寧靜的新英格蘭鄉村生活平淡,唯有今日最為新鮮刺激。
孩子們早就習慣了被圍觀,早不是第一天那茫然無措的模樣,走得從容自若。林翡倫咧著兩顆小虎牙,還朝國群眾招手,十分有明星范兒。
容閎重臨第二故鄉,簡直有錦還鄉之,熱淚盈眶地跟孩子們介紹,這家餐館曾經送他面包,那個教堂里的牧師曾送他服。然后悄聲指著那個理發店,說在那里,他第一次下決心剪了辮子……
擁的圍觀人群忽然有小小。幾個黑人不顧隔離,橫沖直闖到最前面,引起怨聲載道。
“中國人來了!中國人來了!崽子們好好看看,這就是把你們老媽弄到這兒的中國人!”一個人高馬大的黑人鉆出人群,著俗的南部口音,大嗓門高聲道,“讓一讓,讓一讓,你們去過中國嗎?老娘去過!那里人人都長這樣!讓一讓啦老爺太太們!我得讓我的崽子們瞧瞧中國人!”
林玉嬋聽到這聲音,猛地回頭,一下子傻在當。
這人認識!
——什麼來著?
“Freeman!”一個久遠的名字猛地沖上舌尖,腦海中閃過漢口的大雪,“弗里曼!是你嗎!——嗷!”
話音未落,天旋地轉,圣誕·弗里曼沖進使團隊伍,將一把撈起,高舉過頭。
“啊哈哈哈,上帝保佑,我看到誰了?”
周圍一片驚,蘇敏即刻撲上去搶人。一個警察高聲警告,令放下人,把往后推。
圣誕忙辯解:“這個小姐我認識!見鬼,當年老娘給南方佬當牛做馬,是找了領事老爺,給老娘買了票,放了自由!老娘從阿拉馬一路逃過來,端過槍,殺過南方兵,給麥克萊倫將軍的部隊運過面!放開我啦!”
林玉嬋被人七手八腳解救下地,怔了半天,趕點頭,佐證圣誕的說法。
“是……是多年前的人。太興了,不是要傷害我。”
戰后的新英格蘭地區有量黑人定居。小鎮的白人居民多是新興資產階級,厭惡奴隸制。雖然也歧視黑人,跟他們隔離居住,但一聽說這滿口話的黑人是戰時期逃過來的奴隸,還參過軍,立過功,紛紛對刮目相看,十分政治正確地喝聲彩。
圣誕一手牽著一個十幾歲小黑孩,昂首跟使團隊伍走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跟林玉嬋敘舊。
定居北方以后,逢人便講自己去過中國,還把奴隸主老爺甩在那里。鄰居都不信,氣得悶。近日得知有中國使團來訪春田市,特意走了半日,帶崽前來看熱鬧,就是為了昭告天下:老娘見多識廣,看中國人不新鮮!
沒想到團隊里看見人,則是意外之喜了。
當然,薪資依舊比不上白人雇工,閑時也只能去黑人專門的教堂、商店、理發店,走在路上有時也被人翻白眼。但跟以前的奴隸生活相比,已經是天壤之別。
最起碼,沒人會因為一個錯就鞭子,也不用擔心一覺醒來,兒子兒被賣到另一個種植園。唯一的憾是丈夫沒找到,不過對黑奴來說,親人離散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掙的錢還能自己攢著。開始還心心念念要還林玉嬋船票錢,找了個黑人水手,發現寄去的元本沒寄到林玉嬋手里,被那人私吞了。圣誕把那人揍一頓,從此也不敢瞎寄東西。
一直陪送到旅店,圣誕才依依不舍地跟林玉嬋告別:“我如今在開克家的農場里幫忙!兩個崽子也在那做事!有空去我那喝茶!”
然后很自來地招呼旅店里的黑人掃地大媽:“照顧著點兒這些中國孩!別讓小流氓占們便宜!”
黑人大媽笑著應了。林玉嬋饒有興趣地發現,此的數黑人形了凝聚力極強的族裔團。就是通行證,大家無條件互相幫扶。
容閎已經給相的友人、以及耶魯大學校長寫信,給學生們安排寄養家庭和預備學校,許以食宿補和足額的學費。
很多有心的中產家庭都表示愿意收留中國兒,名單和地址過兩天就送來。
孩子們馬上就東倒西歪地睡了。所謂舟車勞頓,水路和陸路的累法還不一樣。坐船時雖然辛苦,起碼每天無聊,睡眠充足;火車顛簸七八天,每天新鮮看不夠;過后,疲憊堆積,都不醒。
陳蘭彬陳大人開始還張羅去市政廳拜訪春田地方,可租賃的辦公邸。誰知服換了一半,也倒在床上一睡不起。最后旅館里一片鼾聲。
黑人掃地大媽推門進來,輕手輕腳除地上的鞋印,給孩子們一一蓋上毯。
大清第一個留洋學使團,此時才算真正安頓下來。
林玉嬋只小憩了一個鐘頭,就神抖擻地爬起來。
先給國親友寫信報平安,等日后公使館統一寄送。然后興致地搭配服。
蘇敏半睡半醒,抓著胳膊不放。
“那個名人演講?”他猜出心里放不下什麼,帶著點撒的鼻音,說,“不是說票都售罄,不去也罷。況且也不是什麼大人。”
林玉嬋樂不可支。這人孤陋寡聞,馬克吐溫都不知道!
翻出他買的那本打發時間的暢銷書《傻子旅行》(The Innocents Abroad),指著上面印的碩大作者名Mark Twain,笑道:“運氣好,說不定散場能要個簽名呢。”
蘇敏:“……”
他確實對西洋人名不是太敏,特別是跟他沒有金錢競爭關系的。
林玉嬋:“我自己出去逛,你接著歇。”
蘇敏不聲不響爬起來,穿梳頭。
那眼神分明是,休想獨自溜出去。
“我……我也要出去理個發。”
林玉嬋歪頭看他,支著下樂。
為了盡可能地和畫像上的通緝犯撇清關系,蘇敏老早就甩了辮子,假裝是長年蓄短發的華僑。開始是小平頭,像個剛退役特種兵,發茬短而扎手,干凈利落,顯出好看的后腦勺形狀。隨后漸漸留長,開始蓋住一點點額頭,鬢角的碎發可以別到耳朵后面。于是林玉嬋給他用梳子三七分,用量發蠟定型,一下子襯出五的立,倘若再打個有質的,很有民國劇里那種憂郁豪門闊的派頭。
不過今日下車,他還是戴上了帽子。因為頭發的長度實在尷尬。以林玉嬋的審,除非他打算走藝頹廢路線,否則還是該稍微修剪一下。
“容先生推薦那個給他剪過辮子的理發店,”積極指路,“就在市政廳對面。”
兩人各有事干,愉快地攜手出發。
先去理發店。這年頭西方男士的發型沒什麼花哨的,跟一百年后也差不多。林玉嬋看看那理發匠,笑道:“就理跟您差不多吧。”
理發老頭是多年前給容閎剪辮子的那個,聞言笑道:“保證剪出來比我要英俊。來,小伙子,里面坐。”
蘇敏還有點猶豫,被林玉嬋笑著推上椅子。
“不怕。”在他耳邊說,“剪什麼樣我都喜歡。”
他耳微微一紅,警惕地盯著鏡子里的理發匠手里的剪刀。
店里另有一個學徒,正在給人刮臉。聽到談聲,刮臉的客人回頭。
“咦,山姆!”
一路同行的乘友山姆,居然也在此站下車。林玉嬋下車時只顧學生,沒注意其他人。
山姆穿著白西裝,頂著半邊蓬蓬的胡子跟道謝:“多虧您和您的學生一路照顧小蘇西,讓我們的鐵路旅程不那麼可怕。否則奧莉薇婭怕是不肯跟我再生第二個了。”
理發店店員集沉默。
那刮胡子的學徒沒話找話:“您是外鄉人?”
“事實上我們正在考慮定居在此,或是附近的市鎮,比如哈特福德什麼的。”山姆點頭,“不過你說得對,我今天確實是頭一次來。”
“春田市不大,但文藝活很多。”學徒自豪地夸贊家鄉,“瞧見那海報沒有?待會大作家馬克·吐溫要在市政廳演講。您的運氣真是不錯。”
山姆:“Hmmm,你會去嗎?”
“那當然。早就托人訂好票了。”學徒道,“不過今天票已售罄,您要去,怕是只能站著聽。”
“哎,生不逢時。”山姆失地搖搖頭,捻一捻新修好的牛角胡須,“每次到他演講,我總是得站著。”
學徒又無話可接,只能呵呵。
林玉嬋卻心中一。山姆這副時刻把天聊死的王炸口氣,讓約想起一個人……
山姆站起來,對鏡整理胡子,踱著方步往門外走。
“啊,親的中國士。”他跟林玉嬋而過時,忽然正請求道,“聽說你們正在給那些學生尋找寄宿家庭……你知道,莉薇不太好……我可不可以冒昧報名,只要能幫忙照顧小蘇西的,兩個、三個、四個,我和我的太太都愿意接待……我們經濟條件還可以,不需要食宿補……”
林玉嬋第一反應是喜出外。生留洋全自費,如果能省幾個人的食宿補,就是給省一大筆錢。山姆夫婦都是中產,略來看,涵養不錯。
但沒點頭,抬眼打量山姆,慢慢的從蘇敏邊,拿過那本《傻子旅行》。
“可以。”耳微紅,心臟因張而跳得快,“但作為換,如果您要去站著參加馬克·吐溫的演講,可不可以幫我要個作家簽名?”
“又是這本傻了吧唧的破書?”
山姆狡黠地看一眼,接過書,嫌棄地翻了幾頁,點點頭,走到理發店柜臺邊,找了一支鋼筆,刷刷刷,開始在扉頁劃拉。
那個管閑事的學徒急了:“先生,這位士明明請您……”
“見鬼,要遲到了!”
山姆忽然抬頭看鐘表,丟下書,匆匆跑出理發店,一路罵街,直奔對面市政廳。
林玉嬋心土撥鼠尖,慢慢翻開扉頁,看到了一個龍飛舞的簽名,以及山姆埃爾·克萊門斯,筆名馬克·吐溫的青年作家給留下的寄語。
“只有傻子才看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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