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站在舷窗前, 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各異的表。
他不想,這其中,有多人是因為江南制造局, 而心里有鬼的呢?
在與反賊的短短幾句話鋒后, 李鴻章又改了主意。他不信這人能替他順利揪出江南制造局的鬼。等下了船, 一街之隔就是租界。這人多半又要趁機渾水魚,給他招麻煩。
就算他所言不虛, 萬一到了廠子里, 真的有一呼百應的會黨群,又被這麼多下屬旁觀……
他李大人的面子也值錢吶。
不如先會會底下的, 敲打暗示幾句。他們能靜悄悄把事解決了最好。
至于這姓蘇的, 就讓他留在大清的船上,休想踏上租界的地面。
船停穩, 李鴻章信步下船。
鑼鼓嗩吶聲中, 一群員前呼后擁的離開。百姓探頭探腦圍觀。
隨后按照慣例, 碼頭苦力躬著腰上船,上油、加水、添煤……
蘇敏被關在儲煤間旁邊的一個小雜艙里。一鏟鏟的煤塊在門外飛來飛去, 黑塵舞。
他有點奇怪。自己離鍋爐艙應該沒那麼近啊……
看守他的兩個哨雙雙掩鼻, 啐道:“慢點兒走!沒看見有人麼!”
運煤的忽然目兇, 咔咔兩鏟子, 把那兩個哨拍個滿臉黑,直倒在地上。
“敏!”一個干癟蒼老的人影, 巍巍撲到門邊, “這次到誠叔來救你啦!——你也真行,居然能把狗誆回上海。我們差點就出海去尋你了!”
“誠叔, 退后。”
蘇敏臉頰涌上,從角落里一躍而起, 蓄力,一腳踹開鎖得并不結實的門。
隨后才笑道:“不是我誆的。是他自己心里有鬼。”
何偉誠拉著他走維修通道,邊走邊急切地說:“狗要奪義興,你不從就關起來,簡直欺人太甚!決不能讓他得逞。大家都通過氣了。江浙的兩廣的,這次都來助你。我有一上策,若要暗殺狗,再來一個‘刺馬案’,我們可以組織!讓他們查不出頭緒!你……”
蘇敏失笑:“沒了這個狗還有下一個。說中策。”
還“查不出頭緒”。“刺馬案”是懸案不假,被民間看了多笑話;但審訊的那幾年里,多人糊里糊涂地因刑而死,給一個馬新貽陪葬?
“總之不能讓咱們的船落在朝廷手里,讓朝廷榨百姓的汗錢!”何偉誠不氣餒,說,“你要舍得,就把船炸沉江底,玉碎瓦全……”
“不舍得。”
當年那個胡攪蠻纏的年一點沒變。何偉誠苦笑一笑,憐惜地看他一眼。
“下策麼,先轉出義興賬面上的現銀。鋪面查封了,匯銀行的賬戶他們封不掉。我們護你遁鄉下,咱們從頭再來。”
蘇敏點點頭,忍著傷疼痛,凌空過幾管道,還回給何偉誠搭把手。
這上中下三策定得太隨意了,一看就時間促,沒好好開會。
蘇敏忽然問:“白羽扇呢?你們商量這幾個主意,哪個是出的?”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通道盡頭守著另一個同樣矮小瘦弱的“苦力”,臉上被煤灰抹得烏漆嘛黑,唯有一雙眼白亮得分明,閃著活潑的。
蘇敏心跳停一刻,怎麼說曹曹到,他這烏唯有此時最靈。
“你怎麼也來了?”
說話時看著何偉誠,質問的口氣。
何偉誠無辜地使眼,意思是我攔不住哇。
“船上留守人員不,都是船工和李鴻章的隨從。我們不敢驚。”林玉嬋一邊下破爛大的苦力破衫,一邊說,“鵬哥派人駕船伴行了一個鐘頭,四面都觀察過了,這里是唯一不被察覺的出口。”
后,果然有小小氣窗,離海面十尺高度,吹進陣陣腥咸的風。
蘇敏沉默。破服除下,穿著西洋男式馬甲和馬鐙,赤腳,毫不扭地出腰曲線。
碼頭規矩,運煤的苦力有號牌。船查得嚴,規定時間得離開。夾帶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只能兩個人原路返回,第三個人從氣窗里金蟬殼。
氣窗狹窄,尋常男子的材鉆不出。
蘇敏氣得想笑。這主意又是誰想的?多半是。
一邊把那苦力裳往上套,一邊抱怨:“不會多帶把斧頭麼?”
嘩啦一聲,隨著他的作,什麼東西從他上掉下來。
林玉嬋蹲撿起。一枚缺角邊的金鈕翠玉長命鎖,鑲金的部分裂大小兩片。大的那片落下來。
這是他戴的母親贈的。自從多年前,被不合格的鉛彈打碎一個角,此后就愈發脆弱。十余年來,在無數次的冒險和險當中,缺損得越來越厲害。
今日終于徹底裂開。可見又到不小的外力沖擊。
林玉嬋忽然心中痛,目落在蘇敏前肩膀,又手,極輕地抹掉他腮邊一道印。
“傷著了?用刑了?”
蘇敏將碎掉的鎖片包好,揣進懷里,滿不在乎點點頭,“皮傷,不影響。”
當然也沒那麼輕描淡寫。不過,也不像李鴻章看到得那麼慘。擺個奄奄一息的樣子,降低李鴻章的戒心。
何偉誠反倒嚇了一跳。方才蘇敏行得太敏捷,一點沒看出傷的樣子。
他更是心驚:“這,點解?”
所有人都只是以為,蘇敏拒不出讓義興,這才被老爺找茬,讓他嘗嘗牢獄之苦,嚇唬一下。
可要是因此而對無辜平民無端用刑,即便貴為直隸總督,理論上也沒這個權力。萬一被政敵抓住小辮子,是能做些文章的。
除非……他的罪過不止“摟著義興不放”。
事比想象得嚴重。
蘇敏俯,和林玉嬋耳語幾句,然后說:“你跟誠叔原路回。大家先去鄉下避一避。義興的東西被抄了多?我擔心上海會有一次清場。”
然后手,試了試那舷窗的寬度。
林玉嬋不由分說擋住,把苦力號牌塞在他手上,堅決道:“一會兒去岸邊接我。”
一的傷,還玩蹦極,真是嫌活在大清國死法不夠多。
蘇敏挲那號牌,掂量了一下自,低聲嘆口氣,攬過后腦,在額頭上輕輕一。
“多謝。”
片刻后,兩個一高一矮的運煤“苦力”推著空車下船。
船背后,氣窗里出一截麻繩,順下來一個不起眼的人影。
麻繩長度用盡,人影在空中,猛然一扭,姿態優地扎了黃浦江中,好像一只捕食的海鷗。
……
蘇敏一把拽出水里那個小人魚,拿浴巾裹住全,淋淋地抱住。
鵬哥搖船,小船一抖,飛快駛浦東浜汊。
林玉嬋瞥到那浴巾上繡著的“利順德”三個字,耳脖子都紅了。
“哪來的……”
他抱著,埋首在頸間,好像落水的人抱著救生圈,箍得有點呼吸困難。時值初夏,上的水不冷,很快蒸騰出熱氣,在他耳邊蹭掉鼻尖的汗珠。
但他還是不放手。林玉嬋恍惚錯覺,他幾乎是伏在上,睡了長長的一覺。
不敢,不知道他刑傷都在何,有沒有惡化。
“阿妹,”許久,他終于悶悶地開口,“我該怎麼辦?”
林玉嬋無言沉默。誠叔提出的什麼“上中下”三策,雖然十分不切實際,但也說明,就連反骨最的那一群兄弟,這一次也認為,義興多半是難保。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義興”只是洪門底下的財務,它可以是任何賺錢的產業。可以是茶館、酒樓、南北雜貨鋪、錢莊、賭場……
未必一定要有船。
只要別像上次似的,任地把它一腦賣了——把義興改個名堂,從頭開始,再正常不過。
但很顯然,他不甘心。
有點艱難地輕聲說:“我看了報紙上關于船招商局的說明。有那麼多法條和貸款兜底……有它在,其他散兵游勇的船運貨棧,不太可能活下去。”
這已經是很保守的說法。知道,船招商局不僅能蒸蒸日上,而且和江南制造局一樣能活一百多年,甚至桃李滿天下地分化出無數旗下企業:招商港口、招商置地、招商蛇口、招商銀行、招商證券……
蘇敏角揚起一個小小的苦笑。贏家通吃,他完全懂。
“而且會重挫外資船運。”他說,“如果辦船局真的能開起來,不出三年,能奪回至三分之一的航權。外資運至萎一半。”
這是他十年來夢寐以求的圖景。過去他只能孤軍戰,頂多幾家聯合,從一艙貨、一張客票開始,一邊頂著府的盤剝,一邊艱難地從洋人手里摳市場份額。
而今,府直接下場,頭一次在中國的水域上,對中國船開出了全線綠燈。
如果他能經營這樣一個公司——甚至只是當一個經理、幫辦,到時站在暢通無阻的船頭,跟洋人船齊頭并進,那得有多爽快啊。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從懷里拿出一個破布包,打開,癡癡看著那裂兩半的小巧長命鎖。
原本就是給兒戴的。雖然名貴,但不是什麼傳家保值的件。能堅持到現在才開裂,也算壽終正寢。
他無意識地移手指,想把那鎖片拼好。但都是徒勞。
林玉嬋輕聲說:“找個匠人補一下。”
他微微搖頭。碎片包起來收好。
“阿妹,我……”
“你心里是看好招商局的。”林玉嬋小聲說出他的心里話,“你不會沉掉義興的船。你寧可看著它們換大清旗,繼續服務中國人,繼續跟洋人爭,闖出更大的名堂。”
“我沒……”
蘇敏眼中閃過一瞬間的警覺和抵,隨后卻長長嘆了口氣。
要忠于自己的理想,就等于背叛組織。他被關在船艙里好幾天,想了一路,想不出兩全的立場。
再說,招商局前景雖好,李鴻章手段霸道,一艘船還沒置呢,先掐死所有本土競爭對手。這種被人按頭欺負的窩囊事,他要是敢妥協,甚至配合,他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
他忽然說:“阿妹,如果我……我要做些別人反對的事,你會怪我嗎?”
林玉嬋笑了,掙開他,去艙里換了干。
“忘了告訴你,”輕快地說,“你失蹤的時候,我們這群臭皮匠也先斬后奏,做了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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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被眾簇擁著,接風洗塵,設宴飲酒,又張羅請戲班子,袖子里不免又多了不大大小小的銀封。“雷厲風行突擊檢查”的計劃完全擱置。
不過,也在意料之中。做嘛,人往來,怎麼能省。
第二天,巡捕房派人送來查抄義興的贓:兩千兩現銀和匯票莊票,一柜子各種文件手冊,船已都鎖在碼頭里了,由于船工群激,還未敢上船檢查;還有幾本邊緣燒焦、看不懂的賬冊,容顛三倒四,不知是哪個小兒信筆涂的練習本。
李鴻章吩咐拿銀子謝了來人,黑下臉,翻了翻那些“賬冊”。
這船行果然有鬼。不然,哪個商鋪記賬還用碼符號?
正琢磨其中機竅,忽然,盛宣懷一臉張,闖了進來。
“大人,電報……”
滬港電纜是今年新鋪的。然而李鴻章對“電報”這東西已不陌生。洋人已經跟他磨泡了好幾年,要求架電線、辦電報公司,好前景說得天花墜。作為封疆大吏,李鴻章哪能讓洋人主導驛信傳遞。每次都拒絕沒商量。
不過這不妨礙他勇于嘗鮮,最大限度地利用這條泡在海里的洋人電纜。
“香港來的?”李鴻章接過,“何事?”
翻開電文,他劇烈咳嗽一聲。
船招商局在香港新設立的分局,剛剛選好址,雇好人,租好了船塢貨倉——被人砸了!
就在兩個時辰以前。
告急電報里字字淚。說港英當局不買大清的面子,怠慢華人商業,一天了還沒派警察來。他們只能自雇偵探,查出很可能是當地“三合會”所為。下屬們勢單力孤,沒法跟本地黑惡勢力相抗,只能忍氣吞聲。
重建花錢。香港分局請求延期開張一個月,并增加撥款若干。如果李大人能游說港英政府,幫他們討個公道,嚴懲肇事者,那再好不過。
“一群蠢貨!”李鴻章將電文摔在腳下,“不是讓他們夾著尾做人,跟當地三教九流都搞好關系嗎!這是經商,又不是開衙門!誰讓他們搞衙門那一套!”
江南制造局眾侍立,臉紅白不定,都覺得李大人是在指桑罵槐。
直隸總督的臨時公館布置得異常,多寶閣里擺的全是頂級洋貨——致的鐘表、八音盒、鑲嵌巨大的南洋珍珠的擺件。對面則掛著傳統字畫條幅,看落款都是大人。
這些倉促間堆砌的潑天富貴,此時看來,全程了莫大諷刺。
李鴻章凝思片刻,忽然又起念。這個“三合會”,聽著有點耳。
他手下幕僚一堆,召來一問,果然有消息靈通的給解了,說是一伙窩藏在香港的反清賊人,這幾年接納了不網的長逆匪,偶爾還客串海盜,專劫大清的船。朝廷屢次要求港英當局重視,但直到現在,一個人都沒引渡回來。
李鴻章又窩了火。袖子里那些銀封也讓他高興不起來了。
四海之皆兄弟,天下匪幫是一家。這些賊人跟他的船招商局耗上了!
“把船上那個人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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