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閎在義興船行里做客一個時辰。出來的時候, 爽快跟蘇敏簽了合約,付了定金。
林玉嬋跑前跑后,給兩位大老板泡茶, 腳下幾乎飛起來。
隨后容閎回家, 林玉嬋還要去徐匯茶號上工, 兩人同行半程路。
容閎不時默默側目瞟,最后林玉嬋都不好意思了。
“您的茶炒好一半了, 可以隨時去檢查……”
容閎笑道:“姓蘇的后生仔給了你多好呀?”
林玉嬋瞬間臉熱。
轉念一想, 又沒做虧心事,理直氣壯地說:“我了義興, 不多, 幾百兩銀子。蘇老板吃,我跟著喝湯——容先生, 這舉賢不避親。您別見怪。”
容閎驚訝, 笑道:“義興發票?中國也有票易所麼?”
林玉嬋趕解釋, 說沒這回事,就是個私人約定。合同格式都是我倆現編的, 小孩胡鬧而已。
隨后意識到:“您說什麼——‘也’?”
不是容閎告訴, 還真不知道。現在的國, 早就有了“紐約證券易所”, 以電報為介,有幾十個公司的票上市易。
同一時間的大清, 老百姓往錢莊里存幾個辛苦錢, 連利息都沒有。
時代的落差啊。
突發奇想:“中國人可以買國公司票嗎?”
譬如,現在買一百兩銀子的, 利滾利的過上兩個世紀,后頭得加多個零?
那子孫后代都財務自由了!躺著上世界首富榜啊!
容閎對票易也只是有所耳聞, 搖搖頭,說大概不行。
“易所的席位都是固定的,應該不許外國人買賣。”
而且容閎憑記憶,說了幾個上市易的國公司,林玉嬋一概沒聽過,想必后來都倒閉了。
……那就算了。
還是先炒茶葉吧。
徐匯茶號作為茶葉加工一條龍服務商,也提供最基本的包裝裝箱服務。如今茶葉炒制過半,林玉嬋也要著手準備包裝事宜。
將這些茶葉裝罐、裝袋、整理能售賣的各種規格。
其實包裝這一項工序相對不需要什麼技。買點紙自己糊袋子都行。
原本只計劃買來六百斤茶葉,那拼著自己做到手酸,一個人也能完。
但如今必須依仗更多的人手。
掌柜給看了幾份樣品。
“敝號的茶葉,可以提供最基本的土法裝箱,這樣本低,可以退一點工費,但是想必姑娘看不上……”
林玉嬋點點頭,直接說:“我要馬口罐。”
掌柜笑了,連稱姑娘懂行。
茶葉是干品,極易吸,也容易吸附異味。據說曾經有個憨憨英國洋商,把茶葉和樟腦一起裝船,辛苦運到倫敦一開箱,那味道出來,“茶香樟腦球”居然蓋過了街上的糞便味兒,碼頭附近房價飆升一個點。
唯有那老板,氣得要跳泰晤士河。
所以一定要嚴格封。
銷茶葉用土法裝箱還能節省本,容閎要賣的茶葉,定位必須是高端的,因此林玉嬋上來就要茶葉罐,還是近年剛剛流行起來的馬口鐵罐。
而隨著外銷茶葉數目增多,中國茶商也逐漸應和洋人審,在包裝上極盡裝潢——比如,增加顯眼的商標、大量的廣告語,有條件的還會請畫師,專門花上花鳥人等圖案。
以林玉嬋自己的習慣,當然是喜歡后世那種簡潔明快的包裝。如今的茶商恨不得在每罐茶葉上都八百字小作文,詳細盡述自家商號的各種優點。麻麻,從來懶得看。
但是鄉隨俗,時代的步伐不能太大。該繁復還是得繁復。
在德行練出了見多識廣的眼力,基本審過關。從眾多畫樣中選了幅雅致花草,覺得比較適合“博雅洋行”的定位。
誰知掌柜卻面難:“不瞞姑娘說,這畫樣是上海有名的畫師‘妙手秦’所繪,他和敝號只是合作關系,要請他作畫,得另收費……咱們條款里已寫了……”
林玉嬋臉一暗。千小心萬小心,合同里還是沒避過所有的坑。
掌柜見不快,忙道:“您是同鄉會的,小人不敢坑姑娘。但‘妙手秦’最近深得洋人青睞,價暴漲,要約他得排隊,小人也沒辦法……要不姑娘看看敝號自己的畫師作品……我們這里有三位合作畫師,畫得還快呢。”
林玉嬋能怎麼辦,只好賞臉看了一下“徐匯茶號”自己的作品。
剛看幾幅就噴了。
什麼嬰兒、人、鳥、宮殿……全是靈魂畫手夢游出品,滿紙鄉村土豪風,宛如大清版本的并夕夕廣告。
輕輕咬,“妙手秦要價多?”
掌柜面難,給比了個數。
林玉嬋轉頭就走。
掌柜:“姑娘……”
林玉嬋:“給我兩日。我自己找畫師。”
走兩步,又回頭:“畫師的工費退給我——這個條款里也有寫,對吧?”
林玉嬋回到自己的出租屋。
“兩位爺叔儂好。”照例和牌位們打招呼,“連日雨,你倆注意防。”
房東兩婆媳正在做繡活,抬起頭來看了看。
這“小寡婦”租客每日早出晚歸,有時候還穿著男裝,說是做的茶葉生意,其實半袋茶葉也沒往屋里帶。吳李氏和吳楊氏一輩子規矩,日子久了不由得生疑:到底是干什麼的?
“蘇家小娘,”林玉嬋上樓時,婆婆吳李氏忍不住,“最近午飯你都不在房里吃,我們的飯費可是不退的哦。”
林玉嬋一聽這婆婆語氣,就知道大概對自己有帶點意見了,回過頭,笑道:“不退不退,你倆給自己加餐好了——我下午回來的辰,不算晚吧?”
一頓飯費幾文錢,混到現在,不用在這幾個銅板上糾結。
果然,婆媳倆的臉緩和了些。吳李氏笑道:“其實我們也不是要貪你那幾個錢。你每日出去跑生意太辛苦,怕你著而已。對了,如今做茶葉生意,賺錢麼?”
吳李氏婆婆也是試探一句。看到底是不是真懂茶葉,能不能說出個所以然。
但試探也試探不到點子上。林玉嬋沒空和細講,只是禮貌敷衍:“賺幾個辛苦錢而已……”
忽然想到什麼,從小包里拿出一小罐茶葉:“這是樣品,你倆嘗嘗。”
平時不帶茶葉回房。但今日因著討論包裝事宜,于是隨帶了個馬口罐,打算自己找畫師。罐子里順帶裝點茶葉,打算自己回家泡。
兩婆媳喜笑開,連連推辭:“這怎麼好意思!”
又問:“這是哪家茶號的東西?怎麼空空的,連個名兒也不寫一個呢?”
林玉嬋笑道:“新品,還沒找人畫……”
說到一半,目忽然被吳李氏手中的東西吸引了。
一下子湊過去。
“阿婆,您——這是您畫的?”
梅蘭竹、牡丹芍藥——林玉嬋一瞥之間,突然覺得,吳李氏婆婆手中的繡花樣子,巧靈,不遜于那個“妙手秦”的大作!
吳李氏反倒不好意思,從手里搶回了畫樣。
媳婦吳楊氏笑道:“我家阿婆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繡娘,我這一手功夫都是跟學的。如今連道臺夫人都遣人來買的繡品呢!”
林玉嬋心里一大跳,輕聲問:能賣多錢?”
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像吳李氏、吳楊氏這種個戶繡娘,按照大戶人家吩咐做繡活,計件賣出去,每小件只能賣幾文、十幾文錢。
這還是已經有些名氣、有些年紀的繡娘。像那年紀輕的,手慢的,繡出東西來只夠自家用,哪有報酬。
和們相比,那個給外銷茶畫罐子的“妙手秦”簡直就是躺著賺錢。
畢竟子的主要責任是持家管家、相夫教子;織繡賺錢都是其次。家里若是事多,繡活只能往后放,產出效率很不穩定。
又或者,原本高產的繡娘,突然嫁人、生孩子、伺候老人去了,那大戶人家里的風格繡品斷供,也很惱人。
所以這些繡活盡管,但賣不出太高價錢。
吳李氏和吳楊氏兩個寡婦,有家事拖累,這才靠多年勤快勞,打出了一定的口碑。
林玉嬋覺驀然發現一片新天地。指著那繡樣,問:“兩位阿姨,我出錢請你們畫畫,可以麼?”
兩婆媳一怔,連連推辭,說自己只會繡花,不會畫畫。繡樣都是隨便描的。至于繪畫用的油彩、筆墨之類,們更是都沒過。
林玉嬋心里說,但是你們有技啊!
勤快地燒水,利落地給兩婆媳泡茶,認認真真地請教:
“如果我請人教你們用畫筆,用料,請你們在馬口罐上繪制花樣,按件計工錢,一罐……”
迅速算了算。
“一罐合格品,可以給你們五文錢。怎麼樣?”
四千斤茶葉,如果按斤罐裝,那就是四千罐;每罐五文,也不過兩萬錢,十六兩銀子。
縱然包裝規格或有變化,譬如半斤一罐、兩斤一盒,誤差也不會太大。這錢完全在的預算之。
那“妙手秦”按天計費,一天一個銀元,還得請他一頓飯呢。
這四千罐,他一個人,得畫老久。
吳家兩婆媳互相看一眼。
“蘇家小娘,你當真?畫這個樣子,就能付錢?”
畫畫可比繡花要省事多了,手一天能畫幾十幅。算他四十幅,一天就是兩百文,比繡花來錢快多了!
倆本能的不信。
街上代寫書信的落第秀才,每天也就賺這麼多吧?倆可是大字不識的婦道人家啊。
林玉嬋微笑:“這罐茶葉算誠意金。兩位阿姨可以考慮一整日。明天我再來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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