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室里忽然詭異寂靜。把窗簾曬熱, 連帶著里面的空氣也躁。門外的鋪面里有人走,能清晰地聽到石鵬招呼客人的聲音。
蘇敏忽然笑了,熾熱的眼神冷下去, 慢慢把玩手里的盞子。
“阿妹, 你這是跟誰學的?”
林玉嬋怯生生說:“你呀。”
行以來, 總共才接過幾個“商”?不是他還有誰?
蘇敏輕輕咬牙,虧他剛才還憐香惜玉, 他現在恨不得把這丫頭丟茶盞里泡著喝了。
這豈止是教會徒弟死師傅, 這是要把師傅踹坑里!
他依舊冷淡地笑著,站起, 腰間出一串鑰匙, 推門而出,說:“失陪。”
片刻后, 他返回, 手里一摞賬本。
是“舊版”, 沒改過的黑賬。
“在我接手之前,義興的總本……”他翻開一頁, 扯幾張自己練字的紙, 遮住上下兩條, 只給看中間幾行, “約莫一萬三千兩。兩千是現銀,五千是沙船、鋪面、倉庫存貨、待收進賬。剩下的是違法生意。楚南云記得七八糟——當然還有錢莊融資, 我已假定他賴掉了。你將就看看, 馬馬虎虎算一下,看我說的對不對。”
林玉嬋仔細讀了幾遍, 點點頭。
“差不多。要我說是一萬二千兩。”吹求疵,“‘客戶待收’這一欄有虛頭, 船只也有折舊。”
“好。到目前為止,違法生意勾銷大半,船只減五分之二,現銀已用掉一千一——伙計的人工、賞金、船只維修、倉庫整修……”
蘇敏翻開一冊新賬本。
“這是最近一個月的收。主要是新客定金。‘同鄉會會費’什麼的,只夠買點蟹小籠,在此忽略不計。我另有賬冊收錄會務相關收支。”
林玉嬋用心統計,得出結論:“蘇爺現有家,約莫八千……湊個整,八千七百兩白銀。其中現銀……啊,只有五百不到。海關的罰款了嗎?沒有?那還得再扣……”
這算是亮底牌了。跟猜的差不多。
要是再沒現銀,他了罰款以后幾乎現金流衰竭。所以他才那麼心急。
蘇敏見有竹計算的模樣,忍不住莞爾。
“我的家……算了,就按你說的。那麼……”
林玉嬋:“等等!你莫非還有其他灰收,這不能對潛在東瞞的!”
“我的其他五六收都和義興無關。”蘇敏眉梢一挑,干脆利落地把堵了回去,“你是要義興,還是要我這個人?”
林玉嬋:“……義興。請繼續。”
“請問林姑娘眼下家幾何,又打算投資多呢?”
林玉嬋大大方方說:“我有四百八十銀元現款,約合三百四十兩銀子。我出三百兩,占你的三十分之一。立刻夠你罰款。”
蘇敏不易察覺地皺了眉。
現如今的華人經商行,但凡“”,一般都是某個豪紳巨富,出大頭資金,一躍為某商鋪的大領導。再不濟是數人合資,每人占幾分之一份,共同經營。
最最分散的“”,怎麼也得是認購一以上。做重大決策之時,說話能有些分量。
這姑娘上來就“三十分之一”,也不嫌寒酸。
而林玉嬋的思維和他完全悖逆:是看得起你,知道這錢不會打水漂,才肯真金白銀掏錢。這風投!
蘇敏耐心問道:“請問林姑娘,你若出一半的本,義興的經營活,你也能說上一半的話。如今你出三十分之一的本……抱歉,所有商業決策還是由我一人話事,你圖什麼呢?”
林玉嬋不假思索說:“分紅呀。”
這簡直是常識了。現代民手機上點兩下,花上幾百幾千塊,就能為各個行業龍頭企業的東,不但每年幾塊幾錢分紅,還能在“線上東大會”里指點江山呢。
只要義興不倒閉,年年拿分紅,豈不是年年有錢賺。
這是第一重因素;此外,深知上海灘治安糟糕,幾百銀元堆在自己出租屋,夜里哪睡得好覺。
給蘇老板和他手下一群惡霸保管,最放心啦。
蘇敏不是不懂的意圖,但這個作對他來說,還是有點背離常理。
大洋行倒是有發行票的,但也不是人人能購。中國人的小本生意,更是罕有這種作。
況且,義興理論上屬于天地會資產。向來不準外人染指經營。
不過……托他簡化會流程的福,了一角錢,已不算外人。三十分之一的權,也不可能對他的經營活指手畫腳。
他不聲,再次確認:“只要分紅?”
林玉嬋點點頭,笑道:“不管經營。”
“若是我經營不善呢?”
“分點。”
“若是我欠債呢?”
“我跟著欠三十分之一。”
蘇敏點點頭,面忽然嚴峻。
“若是我腦袋掛城墻了呢?”
林玉嬋還在笑語盈盈,驀地心里咯噔一下。
“若是你……”
忽然腦子空白,忘了該怎麼答。
在選修課上學過呀,破產清算什麼的,東權益怎麼排來著?
可是蘇敏這短短一句話,驀地勾起了最初的腥回憶。飄的人頭掛在旗桿上,旁邊白布書“天地會匪首金蘭鶴”。
那人頭一會兒是絡腮胡須的虎目大俠,一會兒卻化了一個俊秀的人面,和的眉眼低垂著,凌碎發沾滿……
驀地深吸口氣,不小心打翻半杯熱茶,手腕一燙,一下子跳起來,冒煙的茶杯在桌上打轉。
蘇敏直而起,抓起旁邊一杯冷水,捋起兩寸袖口,澆上手腕,再用手巾輕輕蘸干。低頭看一眼,還好不嚴重,只是微微有點泛紅。
他托著的手腕吹著,面不變,沉聲追問:“若是我被府清算,你也逃不干系。你想過麼?”
林玉嬋不知怎的鼻子發酸,一邊跟著他茶水,一邊囔囔的說:“早就逃不了。這個還沒改呢。”
從懷里出海關的離職證明,用力往桌上一拍。“蘇林氏”幾個白紙黑字。
“小心沾水。”蘇敏看也不看,把那文件塞回手里,不聲施,“回答我。”
勉強笑笑,放下袖口,說:“那我就趕兌現我那三十分之一,征用一條船,跑得遠遠的。”
蘇敏點點頭,放開,轉磨墨。
“多來著?三百兩對吧?“
林玉嬋平靜下來,點點頭,又趕搖頭。
“等等。我還沒說完。”
差點就被他這牌給砸傻了!
蘇敏抬眼,“嗯?”
“敏爺,我出銀子按比例,咱們是公平易,誰也不欠誰的,對吧?”
“嗯,怎麼了?”
林玉嬋清一清嗓子,跑到他對面,撐著桌子看他。
“那我的傭金——哦不,回扣呢?”
眼珠靈,笑著問。
蘇敏筆尖凝滯,半晌,好像才想起來這回事,憨厚笑道:“抱歉。一時忘了。”
林玉嬋狠狠瞪他一眼。男人的騙人的鬼。要是不提這茬,那他肯定就不是“一時”忘了,估計得忘一世。
“你想怎麼收傭金?”
林玉嬋這次不給他打岔的機會,一口氣說道:“我要用三百兩銀子,你十五分之一的份。這就是傭金。你應了,我竭盡全力幫你游說容先生。”
蘇敏冷笑:“那麼這一千五百兩押運費,你立時分得一百兩收益。如此三次,你就回本——林姑娘,我看起來很好欺負麼?”
林玉嬋趕忙乖巧道:“不不不,我只分利潤——扣除本后的十五分之一。不搶你錢哈。”
蘇敏神稍緩,告訴:“本掌柜月薪一千兩銀子。此單無利潤,唔好意思。”
林玉嬋知道他是瞎說,不接這茬。
“對了還有,”靈機一,“我的分紅可以不必定期發放,都存在義興給你做流通現銀。我需要的時候再來取——怎麼樣,夠意思吧?”
蘇敏輕松看穿意圖,冷冷道:“哦,還要讓我免費保管。我是你的私人錢莊?”
“這錢放銀行還能生利息呢!我不要你利息,你是占便宜!”
“哪個洋人銀行收你區區幾百兩存款?”
林玉嬋:“……”
偌大一個大清朝,居然沒有一個中國人自己的銀行,真丟臉。
蘇敏見懟得沒話,側著頭笑了。他因喝多了茶,眸子里水霧潤澤。
他站起來,友好地拍拍肩膀。
“好啦阿妹,我們各退一步。我讓你二十五分之一的份。你要十五分之一,那是真捉弄我,我在同行面前抬不起頭。”
林玉嬋咬不語,半晌,還價。
“二十分之一。”
“二十五,不能再多。而且不許轉讓。日后你賺錢了,再來問我,我一點一點都給你,好不好?你還疼麼?”
他的語氣帶著寵溺的味道,仿佛方才那半小時不是跟談判,而是談說來著。
林玉嬋趕提高警惕,心想,這種空口許諾惠而不費,我才不信你呢。
他前那對盤扣又在眼前晃,晃得心煩。
上海裁做衫,裁剪有西式風格,很有寬大放量,極是合。
襟勾勒出他的材,有點繃。他似乎也比去年長高了些。
林玉嬋也知道,今日蘇敏對讓步甚多,換一個貪心的路人甲,他未必有這個耐心跟他周旋。
其實他就算完全不讓步,為了容閎的利益,為了義興的繁榮,大概也會免費去牽個線。
但蘇敏早就以無數事例教過,平白的好心未必有好報,凡事要多為自己想一想。
從這個角度來看,今日能爭取到這些份,他功不可沒。
……是不是該多退讓一點?
還是,堅持和他爭?畢竟他原則分明,寸土不讓。
臉上猶豫踟躕,細長的眉蹙在一起,漆黑的眼珠子茫然無焦,蘇敏看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輕輕搭住的手指,垂下視線,低低道:“二十五分之一的份,外加贈品一份。這是最后一次講價。”
他長一只胳膊,閂上了茶室的門。
林玉嬋一個激靈:“干嘛……”
蘇敏捉著右手,引探進他腰間的擺里。
林玉嬋用力一握,出一把帶著他溫的洋火`槍。金蘭鶴專屬,陳舊的木柄而,槍管細細的,比它看起來沉重。
“這個不能給你。”蘇敏低聲說,“不過,我知道你一直想學。”
林玉嬋驟然睜大雙目,心臟跳得賊快。
大清土地上是坑,掙錢再多又怎樣,人小弱,沒有傍之技,帶的錢越多越容易被惦記。
告訴他,我不缺錢。
缺的是安全。
容閎的朋友只教了怎麼拆槍——后來也沒練習過,忘得七七八八。
要能自衛,要想達到蘇敏那種水平,不知要多久的勤學苦練。
聲問:“這里能買到槍嗎?”
“別急。等你用得了,不會走火傷到自己,再說。”
捋著他的□□,不釋手。蘇敏耐心等待。
“麼?等我出這一趟船回來,咱們就開始。”
林玉嬋臉上尚無表,心里已經咚咚咚敲鑼打鼓,一群啦啦隊小人朝狂喊:YES YES YES!
他都選擇出賣自己的勞力了,看來二十五分之一真是底價。不能再爭。
最終還是繃住了,翹著角,聲說:“彈藥錢你出。”
蘇敏輕輕白一眼,收回槍,撥閂開門。
“磨墨。等我回來擬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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