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盡力了。”
義興船行會客室, 二八芳齡的亭亭而坐,眼眸中顧盼神飛,將整張臉映得晶亮, 卻故意做出一副懊喪的神, 修長的雙眉讓給拗個八字, 倒是顯得楚楚可憐。
“我已經很努力的給你攬生意了。可容先生斬釘截鐵地說,絕對不要跟‘義興’二字沾邊的商鋪往——我覺得他的心理影真的很大, 用洋文來說是ptsd……Post……Post什麼來著……”
林玉嬋努力了幾次, 抓不住舌尖上那個超綱的英文詞,只好換個說法, “總之, 就是創傷綜合征……他聽到義興兩個字就摔門……”
蘇敏拿著塊手帕拭抹茶壺,靜靜看著訴苦。
如果沒有攥自己手里那沉甸甸的包袱, 不時瞟著里頭出的亮閃閃銀元, 以及偶爾忍不住癡笑的話, 他還真要被的緒染,拍拍肩膀, 溫地說:“沒關系, 多謝你想著我。”
但現在……他心毫無波瀾, 甚至想胡嚕腦袋。
今日又忘記“戴孝”。這寡婦裝得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又或者是怕惹起他的氣, 進門前專門給摘了。
“這壺太老舊,不適合新炒的烏龍茶。”蘇敏還是管住自己的手, 朝禮貌地笑了一笑, “待我換一個去。”
林玉嬋:“……”
見他真的起走,又驀地道:“月息五分, 我借你!”
“比印度斯商還黑,”蘇敏搖搖頭, 柜子里出一張噴香的名帖,朝搖一搖,“我還不如去天香樓賣呢。”
林玉嬋無語。他還留著這個!
“那……那你罰款得出嗎?下月有飯吃嗎?”
蘇敏換了茶壺,沏了滾燙噴香的一壺茶,慢慢注面前的杯子里。
“茶是好茶,別浪費,喝完再說。”
驚喜:“這套茶不錯!哪淘的?”
蘇敏輕輕白一眼。
這丫頭大概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銀元,已經飄上天了,完全丟了平日的謹慎持重,整個人了一朵喝醉的小野花,給點風就搖曳生姿。
還好知道不能在街上發瘋,進了他義興船行的門,才卸掉規矩賢淑的偽裝,在他的樓梯上蹦蹦跳跳,跟了二兩大煙似的。
蘇敏趕把掉了下的伙計都趕去干活,心里無奈地想,金錢比片還令人墮落。
也就是沒見過世面。他小時候……
算了,不跟顯擺這個。
他耐心等待,等這姑娘自己平靜下來,已經飲了五泡茶。
林玉嬋終于覺得難為,自己反省了幾秒鐘,恢復了正常語速,跟蘇敏說了這七百銀元的來歷。
“我知道我是撞大運……”
蘇敏一笑,習慣地順著說:“能換錢的運氣就不運氣,能耐。”
林玉嬋呵呵傻笑:“小白仔仔你真會講話。”
蘇敏:“……”
又飄了。
想說點冠冕堂皇的重話打醒,又有點不忍心。難得見這麼快活的時刻。
他引著轉移話題:“最近倒是有幾單小生意,都是廣東老鄉介紹的,算不上盈利,至能保本,讓這些不務正業的伙計們手。另外沙船快艇都已整修替換完畢,絕無劣質船舶。還有……不是自夸,還有本人的能力,如果容先生愿意屈尊前來一觀,他對義興的見應該會不攻自破。”
容閎不是池中,他眼睛毒,早就看出來。若能跟他建立生意往來,對掙扎起步的義興將是極大助力。
可蘇敏有些想不明白,容閎這麼個眼高手低、孤芳自賞的秀才商人,會獨獨青睞眼前這個出微賤的十六歲小姑娘,什麼七八糟都跟聊,輕輕易易就給予極大信任。
不像是對有什麼非分之想,純粹是這兩人臭味相投。
林姑娘明明是他先認識的。他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注意到腦瓜有多清奇的。
他平白覺得有點不服。好像他自以為發現世外仙境,結果里面不僅早住了人,還管他收門票。
但這念頭也就是微乎其微的一閃。公為公,私為私,他在商界打拼這些年,早就總結出致富訣竅:管好自己,莫問別人。
林玉嬋輕聲問:“所以,你還是想爭這單生意?”
蘇敏耐心地拂茶沫,慢慢說:“我這又不是專業鏢局。若是他要去別的省份,我還真沒把握。不過你應該知道,太平天國自廣西起事十余年,一度做得轟轟烈烈,因此兩廣江浙的不天地會眾,尤其是那些只想反清、懶得復明的,都紛紛開小差,去洪秀全手下另謀高就。當然各分舵都是反對的,但也不住人員外流。后來跑的人多了,又有人錦還鄉,再回來跟天地會共同商議起事。你上次在海幢寺見到的那些人里,就有幾個是從南京潛回來,客串參與廣州起義的。”
他角輕輕一抿,總結道:“所以,我們兩勢力算是……怎麼說呢,不太牢靠的同盟關系。”
林玉嬋輕輕“啊”了一聲,喝一口茶,不防被燙了。
蘇敏看著吸溜氣,淡淡道:“不過如今天地會凋零不,在他們眼里,大概也就是討人嫌的鄉下窮親戚。但既然是親戚,就得給面子。劉姥姥初進榮國府還能捧回二十兩銀子呢,你說是不是?”
林玉嬋怔怔點點頭。大清真是吃棗藥丸,讓這些天南海北的反賊串聯得那麼起勁。
“可是,”沒忘了自己要站在容閎的立場,于是認真地在他話里挑刺,“你不怕這些外省天地會都已經變質了?跟楚南云一樣?”
“只要還在太平天國轄境,就不會變得太厲害。這點把握我還是有的。”蘇敏又給注了杯茶,用微不足道的作指指自己腰間,低聲道,“況且……他們會比楚老板厲害麼?”
林玉嬋心有余悸,強笑一笑:“你說得服我,說不服他呀。”
容閎當然不僅僅是對“義興”兩個字抵;他也見過蘇敏,覺得他雖然明老,畢竟太年輕了。
什麼“廣東義興打垮上海義興”的豪言壯語,酒桌上說說就行,容閎可不覺得他能做到。
一個自存在都岌岌可危的船行,可不敢把家命托付給他。
林玉嬋當然也不敢跟容閎說實話,說上海義興其實已經被蘇敏干掉了——跟小白爺共過許多患難,大概知曉他的做事習慣,何事有所為、何事有所不為;可容閎跟他點頭之,若是猛然被灌輸了他這些淋淋的功偉績,只怕更要離他遠遠的。
蘇敏見為難,微微笑了。
“你去忙你那四千斤茶葉吧。如果容老板改了主意,愿意給義興一次機會,我的報價是這個數。我親自押送。”
他手沾茶水,桌上寫了幾個字,等林玉嬋看清,輕輕抹掉。
“還有,出門前調整一下表,別顯得太高興。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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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說我飄呢。我看你才飄。”
林玉嬋回到出租屋,暗自嘟囔。
好心給他介紹生意,連聲謝也沒有,這倒罷了;張口就報價一千五百兩,這是嫌容閎還不夠恨他們麼?
當然啦,以對蘇敏的了解,他確實值這價。他手底下的人也都不是一般人。這一趟生意下來,船隊調、人工費用、食宿、武裝配置、還有可能的傷殘恤金……
如果此行功,跟容閎能賺到的巨款相比,這點錢確實微不足道。
問題是,事八字還沒一撇……
林玉嬋決定先“留中不發”,不跟容閎說這事。
牽線搭橋是好心,可不能白給他倆當中介,又沒錢拿。
轉而把力撲在那四千斤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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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銷茶的加工,大抵分為兩個階段:茶農采摘鮮葉,再進行凋萎、捻、殺青、發酵、烘曬,初步制茶,這些工序都在原產地完。容閎低價收來的茶葉就屬于這種。
茶來到外貿港口,再開始進行烘焙篩選等制加工,分出等級,包裝裝箱,進茶行茶棧。再通過洋行買辦,被外商收購,銷往世界。
這是林玉嬋將要完的工序。
廣州茶業歷史悠久,有點家底的茶行,比如德行,都有自己的加工作坊和獨特的制茶風格。
而上海開埠日短,來投資的都是各地富裕移民,缺乏“一條龍”產業鏈,反而有許多分工專業、業務單一的小經銷商。
林玉嬋發現,此地有不“土莊茶號”,專門負責將地運來的茶,就近加工包裝,再賣給茶棧。
用后世的語說,這做生產專業化,理論上有利于商品經濟發展。
但在目前這個信息不完備、制度不完善的混邪惡社會里,反倒增加了許多本。
“土莊茶號”的資質良莠不齊,林玉嬋買了一雙好鞋,換上男裝,一家家親自查看。
換男裝是為了行走方便。上海雖然不如廣東那麼講風水,但對于人做生意的容忍程度僅限于婦人擺攤賣生煎;稍微有點規模的面商號,里頭都是清一的老頭子和小伙子。
(中年人?不存在的。在這個社會過了三十歲就算老了,很多人四十歲就子孫滿堂了)
有些商鋪,譬如賣布的賣煙的,對于客還是客氣招呼;而有些易茶瓷的大宗商品市場,就差門口掛個牌子“子與狗不得”。
林玉嬋穿男裝也不是為了易容裝男人,就是為了告訴某些狗眼看人低的伙計,這規矩在自己上是空氣。
應該比寡婦更有些威懾力。
現在有幾百銀元的家呢。比大多數小生意主都有錢。
果然,“徐匯英茶號”門口的伙計見如此張揚自信,著脖子傻了,完全沒想到手攔一下。
那掌柜的是個重度禿頭,一條辮子拇指長,一點也不臭,林玉嬋笑著迎上。
“儂好……”
禿頭掌柜臉一變,朝門口伙計瞪了一眼,隨后扯出一個皮笑不笑。
“姑娘,這里不是玩耍的地方。胭脂鋪在對面……”
林玉嬋遞過去一角銀幣,“您貴姓?借一步說話。”
管這“別稅”。林玉嬋將此歸于必需支出,口袋里備了一大把。
果然,禿頭掌柜一愣,順手接過,那笑容調整了好幾次,才說:“好說好說,免貴姓,恕小人眼拙,姑娘是誰人府上?來敝號有何貴干?”
把當大戶人家溜出來見世面的小姐了。掌柜的暗自搖頭,連嘆世風日下,小姐出門居然連個丫環也不帶。
不過也要好好招待。萬一爹是個潛在大客戶呢?
林玉嬋不啰嗦,開門見山,提出了和當年蘇敏一樣的要求。
“我要看你們炒茶。”
掌柜自己禿頭,又是暗自皺眉。
雖說他們這小門小戶的加工商,炒茶并沒有什麼“方”,但也不是隨便讓人想進就進的呀。
“熱氣騰騰、煙熏火燎的,沒什麼好看。”掌柜笑道,“姑娘對茶有興趣,小人給您介紹一下敝號的……”
“哎呀黑茶,見。”林玉嬋順手從貨架上抄了一罐B級制茶,打開罐子聞聞,“茶質量一般,湖南山區低價收的?但是讓你們妙手回春,這炒茶師傅得發獎金。不過洋人一般都不喝黑茶啊,這是要銷的?京里旗人最近好像流行喝黑茶……”
幾個忙碌的伙計不由得停了手頭的事,側目看過來。
“我再看看這罐……這是去年的武夷山紅茶吧?火候有點太急了,是洋人客戶要得急嗎?——也不對,這茶放了至三個月……明白了,這是俄國人要的茶吧?他們肯定拖欠貨款了……哎,俄國在上海沒有領館,您節哀吧,這錢要不回來了。不過江海關有個俄國商務助理,維克多·列文,鼻子那麼大,人還好說話的,您可以試著去投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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