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謝毓第三次面見圣。
第一次是在殿試上匆匆一瞥,只覺得這位大應天子過于年輕,缺王者之風,如何能鎮得住底下一幫宦海沉浮數十載的老臣?想他謝毓一才學,卻不得遇明主一展抱負,心中不涌現出些懷才不遇的失落。
第二次是今夜在興麟苑,最開始敬酒時,還覺得這位小皇上言笑晏晏,甚是和氣,可后來天子一怒,威懾底下群臣唯唯諾諾,莫敢不從,天子氣魄初現,這才明白,原來之前是自己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第三次,就是在皇帝的永樂宮。
瓊林宴最后了場鬧劇,謝毓本和其他同榜一起出宮,回家與父兄一起商量如何營救祖父,卻在出宮門前被一個監攔住,說皇上有請探花郎去永樂宮一見。
沈映回了宮,先去宴會上所穿樣式繁瑣的禮服,換了輕便的純白圓領袍,前用墨線繡了只展翅飛翔的仙鶴,擺上有祥云圖案,這一穿在他上,說不出的俊秀飄逸。
謝毓跟著引路的太監,進到永樂宮的書房,進去后先給皇帝行禮請安:“臣謝毓,恭請皇上圣躬金安!”
沈映坐在書桌后,抬手道:“朕安。給探花郎賜座上茶。”
小太監搬來張紅木椅放到謝毓后,又端了杯茶放進他手里,謝毓謝過恩后坐下,伺候的宮人便陸續都離開了書房,只剩皇帝和探花在書房議事。
沈映漫不經心地把茶盞端在手里,撥弄著杯蓋,問:“謝毓,你對朕今科在一甲頭三名里只點你為探花,可心服?”
謝毓面恭敬道:“皇上慧心明裁,臣心服口服。”
沈映拿杯蓋撇了撇茶葉,卻沒有喝,放下茶盞道:“朕知道你有狀元之才,其實在朕心里,你也的確是狀元的不二人選。”
謝毓聞言,抬起頭不明所以地看了皇帝一眼,沈映接著徐徐道:“朕之所以沒有點你為狀元,是怕你樹大招風,尤其是在如今的朝廷中,結黨營私之風盛行,如果你不趨炎附勢,又凡事都過于冒尖的話,難免就會遭人嫉恨,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謝毓聽完皇帝所言,眉間不閃過一訝異,沒想到皇帝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深謀遠慮,心里也約約地明白過來,今夜皇帝特意召他單獨見面,又跟他說明這些,恐怕是對他已有了招攬之意。
“多謝皇上良苦用心!”謝毓想站起來謝恩,被沈映擺手制止,閑閑一笑道,“坐著吧,這里沒其他人,不用多禮。朕你過來,還有其他的事要同你商榷。”
謝毓點頭道:“皇上請問,臣定知無不言!”
沈映拿起擱在筆架上一支狼毫,隨意地在宣紙上涂了兩筆,“你對今日陳子榮在殿試上作弊一案如何看?覺得是誰在背后幫他作弊?”
謝毓目閃爍了兩下,有些猶豫,他并沒有確鑿證據,更何況他祖父也被牽涉其中,就這麼紅口白牙地指證其他朝中大臣,保不準皇帝聽完后會有什麼反應,萬一若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怒龍那可就糟了。
沈映沒抬頭,似料到了謝毓會猶豫,里輕嗤了聲,“怎麼?剛剛才說要知無不言,現在又支支吾吾不肯說了,那你剛才的話是欺君?”
謝毓意識到欺君的嚴重,立即起請罪,“臣不敢!”
沈映寫完字,把手里的筆啪嗒一聲扔在桌上,“那就老老實實說。謝毓,你祖父謝尚書為清正了一輩子,你可別也學著那些汲汲營營之輩上欺下,辜負了你祖父對你的栽培。”
謝毓立即有種臉上被人扇了一掌的愧,皇帝對他主推心置腹,他卻瞻前顧后畏畏,實在是有違于做臣子的本分,于是不再猶豫,沉聲道:“臣以為,誰想保陳子榮,誰應當就是他背后的推手,因為保陳子榮,就是保他自己。”
沈映抬起眼皮悠悠看向謝毓,眼明亮,忽地角泛起笑意,又問:“那你覺得,今晚是誰在保他?”
謝毓擔心會被人聽見,往前走了兩步靠近沈映,垂眸低聲音道:“臣以為,太常寺卿杜兩次為陳子榮出言開,定然與此事不了干系!”
沈映角上挑,對謝毓點了點頭,“朕也相信此事應當與你祖父無關。”
謝毓眸一亮,面喜,朝皇帝深深一拜,“皇上英明,臣的祖父清廉了一輩子,把聲和清譽看得比命還要重要,絕不會幫考生科舉舞弊,做這等有違圣人教誨之事,請皇上明察!”
沈映面淡淡道:“可你祖父是禮部尚書,主管禮部的一切大小事務,就算沒有參與其中,也難逃牽連。”
謝毓低著頭考慮了一會兒,拱手道:“請恕微臣斗膽揣測圣意,皇上深夜召見臣應當不止是想問臣這些,若是皇上有哪里用得到臣的地方,臣定當竭盡全力為皇上效力,就當是臣替祖父戴罪立功!”
沈映眉目舒展,神愉悅,拍桌道:“好!朕果然沒有看錯人!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
謝毓看著皇帝龍大悅的樣子,也忍不住跟著笑了下,誠懇地問:“皇上是想讓臣怎麼做?”
沈映沉了一會兒,道:“此事既然干系到杜,那定然與太師也不了干系,你也知道朝廷現在是什麼況,朕雖貴為皇帝,其實手頭并無實權。朕擔心錦衛在太師的施下,未必會盡心查案,只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謝毓,你和你那些同窗同榜的關系如何?”
謝毓才學品貌出眾,又是一甲頭名的熱門人選,在這科考試的舉子中擁躉甚多,與不人好,但上還是謙虛道:“回皇上,還算融洽。”
沈映知道他在謙虛,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那好,朕要你把今夜瓊林宴上發生的事傳播出去,煽士子前去太師府請命,要求嚴查杜給他們一個代,你能不能做到?”
杜謙仁想把事下去,那他就偏要把事鬧大,讀書人的最是厲害,等鬧到不可收拾的時候,群激之下,就算不能讓杜謙仁倒臺,也至能傷到他些筋骨。
謝毓一下子便領會了皇帝的意圖,暗暗有些驚嘆,沒想到這樣一張年輕稚的臉背后,會有這樣的心計和城府,突然涌出一種得遇伯樂的興,或許他之前的想法是錯誤的,跟著小皇帝,說不定真能干出一番大事業!
謝毓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皇帝,朗聲道:“臣領旨!”
沈映又和謝毓說了會兒話,便準備讓謝毓離宮回府,恰好這時朔玉敲門進來稟報:“皇上,顧君來了,都在外面等好一會兒了,您要傳他進來嗎?”
沈映蹙了下眉,對哦,他今夜還傳了顧憫,差點把這事兒給忘了,于是揮手道:“讓他進來吧。”
謝毓告退從永樂宮出來,正迎面到顧憫進去,兩人正對著打了個照面。
顧憫見到謝毓眉宇間有喜,心里頗不以為然,不過是面個圣,值得高興這樣?見多怪。自己祖父都鋃鐺獄了,還能笑得出來,可見也是個拎不清的人。
謝毓高興自然是來源于得到了皇帝的賞識,看到顧憫后,便收斂了笑意,表嚴肅了起來,他依稀記得此人是皇帝的男寵,而且頗皇帝寵。
讀書人多都有點恃才傲,對顧憫這樣靠出賣相來獲取功名利祿的男人更是不瞧不上,謝毓心里想著,說不定皇帝昏庸無道的名聲,一大半都是被這些男寵給拖累的!
不過作為臣下也不好指責君主私生活方面的不是,況且哪朝皇帝的后宮沒有佳麗三千?只要不是商紂王、周幽王那種沉溺酒,被人耽誤滅國的昏君,寵個把人也沒什麼。
兩人都看對方不太順眼,互相只是虛虛敷衍地朝拱了下手,便而過。
顧憫走進永樂宮,皇帝后腳剛從書房出來,看到顧憫后笑逐開道:“君恕來了。”
顧憫深深看了沈映一眼,上前行禮:“請皇上圣躬安。”
“朕安。”皇帝朝他招了招手,往宮殿里面走,“走吧,咱們去后殿說話。”
顧憫跟著皇帝去了寢殿,進到室,一關上門,沈映肩膀就松垮下來,好像又恢復了原來那個懶怠散漫的小皇帝,迫不及待地了靴子倒在羅漢床上,仰躺著唉聲嘆氣道:“這一天到晚的,可把朕給累壞了!”
顧憫給皇帝倒了杯水過來,遞到沈映手邊,不聲地問:“皇上為何深夜傳召探花郎?”
沈映沒接杯子,卯起頭直接就著顧憫的手喝了口水,喝完又重新躺了回去,懶洋洋地道:“還不是為了今晚的事,朕知道以謝尚書的人品,必然不會卷科舉舞弊中去,但是奈何他是禮部的主管,必須得承擔起責任,所以朕才傳謝毓過來,安了他兩句。”
顧憫把杯子放下,淡聲道:“說起來,臣還從未見過皇上今夜在瓊林宴上的模樣,臣都差點都要以為今夜見到的皇上,不是臣認識的那個皇上了。”
沈映突然拉住顧憫的袖子,一手墊在腦后,興致地看著他問:“你覺得朕表現的怎麼樣?是不是很威嚴,很有皇帝的架勢?就像是戲臺上演的那樣?”
顧憫盯著小皇帝的臉仔細觀察了一會兒,不解地問:“皇上這是何意?”
沈映挑了挑眉,眼里出些小得意道:“意思就是,朕都是裝出來的,你都不知道,今晚朕當著太師當著百的面說那些話的時候,心里頭有多張,還好朕沒怯,勉強鎮住了場子!”
顧憫眉心微斂,還是不解其意,“裝……出來的?”
沈映對著顧憫出一個無奈的微笑,“是啊,朕知道那些大臣們其實打心眼里都不服朕,朕要是不裝得聲俱厲些,哪里能唬得住那群老狐貍?說起來,還要謝君恕你,若不是今夜你在場,朕也提不起這子氣。”
顧憫越聽眉頭越皺,“謝臣?”
沈映拉住顧憫的手,握在手心里,“多虧那天你的一番話點醒了朕,這個朝廷讓你失,所以你不愿意朝為,換而言之,也就是朕讓你失了,是朕沒有治理好這個國家。所以朕想為了你,努力學習當個好皇帝。”
顧憫聽沈映把話說完,微微一怔,小皇帝的改變都是為了他?是他給了沈映想當好一個皇帝的信念?
看著小皇帝那雙澄澈明凈的眼和純真無邪的表,顧憫忽然覺間有些發,心口位置熱熱的,似乎逐漸變得滾燙起來。
原來,他在沈映心里……有這麼重要?重要到能夠讓沈映甘愿為他做出如此大的改變?
沈映見顧憫表發愣,便知自己這番說辭讓顧憫相信了八.九分,眉眼彎了彎,笑容愈發真誠。
在別人眼里昏庸無能的小皇帝,總不可能一下子崛起為明君,那就只能為他今夜在瓊林宴反常的表現找個合適的理由,讓人相信小皇帝還是原來那個小皇帝,瓊林宴上的天子一怒,不過是厲荏,背后有人教唆的罷了。
而顧君恕,自然就是那個最好的借口。
“今夜朕恐怕是把太師給得罪了,唉……”沈映嘆了口氣,忽然抓著顧憫的手按在自己左口,“你,朕這口,到現在心跳還快得很。”
顧憫到手下傳來規律的心跳,一下一下,充滿了活力,其實速度倒也不算很快,可不知為什麼,好像了染一樣,他的心跳也跟著加快了起來。
顧憫暗暗咬了下舌尖,勒令自己不許再胡思想,想回自己的手,但卻被沈映按著,沒能如愿以償,他困地抬起頭,卻對上小皇帝笑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