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姚沒有轉頭,也知道年一直站在門口。
不迂腐的好人,他們的人心,會格外溫暖燦爛,如向花木。
這本就是很好的事。
無依無靠的泥瓶巷年,被那些個外鄉人一口一個泥子賤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螻蟻。
可是年終究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不是貪圖,事實上年從小就是一個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單純想著爹孃若是地下有知,他們肯定就會放心,雖然陳家就只有陳平安一個人了,但是一個人,照樣也能過上好日子,就意味著從爹孃傳下來的這個家,還不錯,哪怕這個家只剩下一個人。
哪怕就算有錢買了春聯,需要年自己一人張,不會有人告訴陳平安是歪了斜了還是正了,那個在門頭上的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無人扶。
人活一世,生死自負,不想著跟老天爺求任何東西。
所以這種人看似好脾氣,其實骨頭格外的。命也會尤其。
走出泥瓶巷的,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爲了自己的不告而別。
陳平安回到屋子後,對著油燈發呆。
迷迷糊糊,陳平安似睡非睡,似夢非夢。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橋南端,只依稀記得一路上漆黑,連他也看不到幾尺外的景象。
但是當他一腳踏上臺階之後,天地之間,驟然大放明。
陳平安渾渾噩噩走在廊橋過道,突然廊道中央那裡,綻放出無比炫目的雪白芒,彷彿比之前的天地明更加刺眼,蘊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陳平安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淚,但是不知爲何,反而能夠更加清晰看到那裡的奇異風景。
有一位高大人,面容模糊,站在廊橋當中。
有些相似陳平安在小巷初見齊先生,大袖飄搖,一雪白,如神似仙。
但是繮野馬一般的混潛意識當中,陳平安無比確定眼前人,比齊先生更加虛無縹緲,就像他或是距離人間更遠。
陳平安緩緩前行,耳邊彷彿有狐魅子細語呢喃,蠱人心,“跪下吧,便可鴻運當頭。”
之後又有人威嚴大喝,震懾人心:“凡夫俗子,還不速速下跪!”
又有中正平和的聲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親師,跪一跪又何妨,換來一個大道登頂。”
還有滄桑沙啞的嗓音響起,“這一跪,就等於走過了長生橋,登上了青雲梯,過了天地塹,休要遲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其咎!”
一聲悉嗓音竭力響起,“陳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轉,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堅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軀,能夠承載多斤兩的神氣意願?不要逆天行事……”
有點像是楊老頭的訓斥和告誡。
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後邊越低。
與此同時,又有人溫醇笑道:“陳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幾步試試看?”
這像是齊先生。
陳平安憑藉本能地直腰桿,停下腳步,眼神茫然地四周張。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問題,想要問齊先生。
許多嘈雜聲音此起彼伏,“這是馬苦玄的應得機緣!你這小子速速滾出去!”
“便是馬苦玄拿不到,也該順勢落那天仙胚子的寧姚之手,你算個什麼東西!”
“你這一支陳氏就是一灘扶不起的爛泥,早該香火斷絕,也敢垂涎神,厚無恥的小雜種!”
“陳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寧姚和劉羨他們嗎,轉返回小鎮吧,把機緣留給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齊靜春已經用他一死來換取你們這些凡人的安穩,以後安心做個富家翁,娶妻生子,還有來生,豈不是很好?”
“膽敢再往前一步,就將你挫骨揚灰!”
陳平安一步踏出。
廊橋轟然一震。
天地寂靜,雜音頓消。
有嘆息,有恐懼,有慌,有敬畏,有唏噓,一團麻。
陳平安一步走出之後,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齊先生與自己,並肩而行。
整座廊橋以及廊橋之外,突然又變得手不見五指。
年之前停步的時候,就已經不再被線刺得流淚,這會兒沒來由就一下子哽咽起來,靈犀所至,問道:“齊先生,你是要走了嗎?”
“嗯,要走了。外邊有太多人,希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選擇。”
“齊先生,那我們去要見誰?”
“不是‘我們’,是你。你要見的是一位……老人?”
砰然一聲巨響。
齊先生好像被人一擊打飛,但是齊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後不忘沉聲道:“陳平安,大道就在腳下,走!”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擡起腳準備踏出第三步。
有一個響起極遠、極高之地的嗓音,瞬間穿一層層天地,微笑道:“事不過三,點到即止。”
廊橋中間那邊隨之有人冷哼一聲。
陳平安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趴在桌上,油燈還在燃燒,年下意識轉頭向窗外。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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