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煙花,夜已經有些深,也到了該回宮的時辰。
更深重,青黛捧著早就備好的披風上前,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裴承思給截下了。
他并沒讓宮人伺候,而是親自手,為云喬系好了披風。
這般模樣,落在旁人眼中,像極了一對和睦恩的小夫妻。
“公子,來給夫人買盒胭脂吧!”一旁賣脂香料的商販例行攬客,見裴承思抬眼看過來,立時殷勤道,“我家這胭脂,質地好、也正……”
這姑娘皮子格外利索,將自家胭脂夸得天花墜,還順勢恭維了云喬的相貌,夸二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甜得很。
不買這胭脂,仿佛都對不起這一番夸贊。
宮中什麼都不缺,胭脂水等更是應有盡有,云喬對此原本沒什麼興致,但見著這模樣,卻不由得抿笑了起來。
倒不是為那幾句恭維,而是這姑娘,想起從前的自己。尤其是剛開始做生意時,為了賣幾盒胭脂,皮子都要磨破了。
云喬天生一雙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翹,笑起來時極好看,讓人見了心都能好上些。
尤其是在這闌珊燈火中,好得像是傳世的名畫。
早年在平城時,日日都能見著,不知不覺中已習以為常。如今被冷落這麼久,再見這模樣,裴承思又是心又是懷念。
忽而明白,為何會有人“千金博一笑”。
賣胭脂的明雨也看愣了,磕絆了下,有些不著頭腦,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將這位原本神淡淡的冷人給逗笑了。
見上前來,明雨趕忙將手中的胭脂送上,帶了些討好的意味:“夫人若是喜歡,可以試試。”
云喬隨手接過,卻并沒細看,目落在了另一側的香料上。
明雨立時又將那香料捧了過來,殷勤道:“這香料是我家賣得最好的,做‘涼夏’,味似薄荷,但更溫和沉靜……”
不需旁人介紹,云喬也一清二楚。因這香就是親手調制出來的,只是眼前這味有些微妙的不同。
正疑著,忽而想起自己當初托元瑛置掉的那半箱香料,心中有了猜測。
“這香,是你仿制的吧?”云喬笑問道。
明雨一怔,驚訝地捋了捋額發,訕訕道:“夫人怎麼知道?”
“當初研制這香,可費了我不功夫,你能仿制到八|九分像的地步,想必也沒折騰……”
云喬并沒同細究來龍去脈,只是指出了這香料現下的不足,甚至還講明了各種制香材料應用的分量和次序。
明雨下心中的詫異,將云喬所說的牢牢記了下來,恍然道:“我就說,怎麼總也學不到十分像!”
被破仿制時,明雨還有些難為,沒想到正主非但沒有責備,更半點沒藏私,甚至將制香方子傾囊而授。
認認真真行了一禮,懇切道:“多謝夫人指點。”
云喬微微一笑,沒再多留,拿了攤子上的兩盒胭脂,便離開了。
裴承思放下塊碎銀,隨后跟了上去,笑道:“我看著,你像是很喜歡那賣胭脂的姑娘。”
云喬高興,他自然也樂見其,只是仍舊有些疑。
“你不覺著有些像我嗎?”云喬反問了句,見裴承思一怔,這才反應過來,“也是,你沒見過我剛做生意時的模樣。”
遇著裴承思時,境況已經好了許多,手上不缺銀錢,也不必再為著盒胭脂與人磨牙。
過得最艱難的那兩年,是自己咬牙過來的。
裴承思啞然。
他知道云喬早年過得不易,但云喬自己提及舊事時總是輕描淡寫,說得更多的也是經歷過的趣事,而非抱怨自己有多苦,以致他其實并未細想過。
沒爹娘做倚仗,那樣年紀的小姑娘將生意做起來,要費多心力、吃多苦?
當初他對云喬的關注,及不上云喬對他的十之一二。到如今再怎麼被漠視,都不配抱怨半句。
東華門后,塵囂被拋在后,傳來的聲響越來越模糊,直至徹底消失。
宮中四下寂靜,唯有輕微的風聲。
裴承思親自提著燈籠,與并肩而行,暖黃的燭微微晃,倒是莫名讓云喬記起舊事。
那是個初冬。因著貨出問題,來回輾轉,一直到夜還耗在碼頭等候。
原本已經提早托人往家中遞了消息,說自己興許晚些時候才能回去,裴承思不必擔憂。
可他還是放心不下,特地尋了過來。
裴承思為帶了厚厚的斗篷,提著盞不起眼的紙糊燈籠,陪著從碼頭回家。
那時高興得很,抱著裴承思的手臂撒,說這麼些年都是自己一個人過的,家中沒人等候,更不會有人專程來接……還是有夫君好。
裴承思哭笑不得地替攏好了斗篷,同笑道,“今后有我陪著你。”
分明是在陡峭寒風之中,心中卻暖洋洋的。
那時候,是真想與裴承思一輩子就這麼長長久久過下去,盼著兩人白發蒼蒼,仍舊能扶持著并肩而行。
何曾想不過幾年景,就已經是人非,在一走著卻心懷算計。
云喬偏過頭去,按了按眼角。
裴承思留意到的反常,關切道:“怎麼了?”
云喬搖了搖頭,輕聲道:“被風迷了眼。”
心中清楚,若是把方才想到的事拿出來說,能讓裴承思愈發愧疚,但并不想這麼做。
還想保留一些曾的回憶,誰也別染指。
行至清和宮門前,云喬停住了腳步,用輕快的口吻調侃道:“止步吧。既是要重新開始,總沒頭一日就留宿的道理。”
裴承思被這話給逗笑了,好聲好氣道:“那就明日再見了。”
“好。”云喬點點頭,又借著燈火看了他一眼,回踏過門檻。
裴承思目送著,直到的背影消失,這才回紫宸殿去。
自那日書房之事后,懷玉便開始刻意躲著裴承思,只要有他在,就不會再隨侍云喬邊。
如今見著云喬獨自回來,方才面。
“更深重,在外留了這麼久,喝碗姜湯驅驅寒吧。”懷玉送上了早就備好的熱湯,勸道。
離了裴承思后,云喬不再掩飾神中的倦意,興致闌珊地接過姜湯來,喝了幾口便放下了。
抬眼看向侍立在側的懷玉,又想起不久前的裴承思來。
裴承思同說想要“從頭再來”,迫于形勢,半遮半掩地點頭應下,心中想的卻是“自欺欺人”。
有些事興許能從頭再來,可他們之間,哪還有這個余地?又焉知不會重蹈覆轍?
已經信不過裴承思這個人了。
是虛無縹緲、靠不住的東西,不值得為此費心神。
似是覺察到的目,懷玉抬眼看了過來,溫聲道:“時辰不早了,娘娘不去歇息嗎?”
來回折騰了這麼久,云喬已經有些犯困,掩打了個哈欠,眼眸中也隨之浮現些水汽。半瞇著眼看向懷玉,愈發覺著他這溫的模樣與裴承思相仿。
但也知道,這不過是湊巧,兩人八竿子打不上關系。
懷玉被這朦朧的目看得有些局促,只覺著嗓子有些,干道:“您困了。”
“是啊,該歇息了。”云喬扶著桌案站起,自言自語道,“趕明兒還有別的事要做呢。”
夜間那場聲勢浩大的煙火,滿京上下,見著的人不在數。尋常百姓是看個熱鬧,但部分朝臣就沒這麼輕松了。
眾人心知肚明,這必定是圣上的安排。可既非逢年過節,也不是什麼特殊的大日子,好好的,放什麼煙火?
第二日一早朝會前,相的朝臣聚在一低聲議論,還有人問到陳景這里。
陳景昨夜被煙火聲響驚后,披起,隔窗看了會兒,想到裴承思先前下令恢復東華門的市井,心中已經猜了個七八分。
但他并未多言,只推說不知。
放個煙火,說來也不是什麼要的大事,尋常人誰也不會專程為此找皇帝的不痛快。偏偏有位上了年紀的史,像是生怕裴承思走了先帝的老路,早朝特地上疏,勸他不可鋪張浪費。
裴承思早就料到難免會有這麼一出,也沒惱,直接應了下來。
這事便輕而易舉地揭過去,朝堂上轉而商議起旁的政務。倒是后宮之中,仍有人為此耿耿于懷。
那場煙火引得不宮人湊熱鬧,棲霞殿這邊,也看得清清楚楚。虞冉只覺著如鯁在,被侍反復勸著回了寢殿,卻依舊一宿都沒能歇好。
直到第二日,宮人打聽消息回來,知道裴承思昨夜仍舊是宿在紫宸殿,而非清和宮,才終于好些。
“嬤嬤,你從前勸我耐心等候,可都這麼些時日過去,圣上卻依舊心心念念著皇后……”虞冉按了按心口,蹙眉道,“再怎麼等下去,說不準等到的不是圣上厭煩,而是他二人和好。”
梁嬤嬤看出的急躁來,暗自嘆了口氣:“娘娘若是與皇后相過,就會知道,這個人外剛,不會輕易回頭的。”
虞冉仍舊不放心:“萬一呢?”
梁嬤嬤被這話問得噎了下。
畢竟這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就算心中認定了云喬不會低頭,也不敢真將話說死。
虞冉也意識到自己這話問得不妥,只是急之下,管不了那麼多。著手中的帕子,低聲道:“那您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梁嬤嬤有些不忍,但也無可奈何。
這些時日下來,弄清事的來龍去脈,也大致猜了裴承思的心思。
非要說的話,虞冉進宮就是個錯,曾欣喜的除夕夜,實則是厄運的開端。
怎麼能將自己的一生,賭在男人的上?
因著虞家的舊恩,梁嬤嬤不忍說什麼嚴苛的話,可易地而,就算再怎麼不喜歡云喬,也得說皇后稱得上寬宏大量。
若是換了當年的韋貴妃,只怕虞冉的命都未必能保得住,更別想像如今這般,錦玉食地居于妃位。
“您若肯聽老奴的話,就只管安心等著,不管尋什麼消遣打發時間,千萬別摻和帝后之間的事。”梁嬤嬤語重心長說道,見虞冉仍舊有些猶豫,又額外補了句,“試圖耍小聰明,只會適得其反。”
見梁嬤嬤這般嚴肅,虞冉也不敢再反駁,低聲應了下來。
下了早朝后,裴承思吩咐侍直接將奏折搬到了清和宮,留朝臣議事后,徑直來了云喬這里。
到了之后才發現,清和宮這邊正在張羅著扎紙鳶。
大抵是云喬閑的無趣,放著庫房中各式各樣致的紙鳶不拿,偏要在這里親自折騰。
自打趕了梁嬤嬤后,云喬漸漸地把清和宮中服侍的人調換了一,如今近伺候的,誰也不會為的行事大驚小怪,日子過得舒坦許多。
見著裴承思過來,云喬放下手中蘸漿糊的筆,沖他微微頷首。
若換了旁人,這般散漫的態度已經足夠被治罪,但對被習慣了漠視的裴承思而言,幾乎可以說是寵若驚。
問候云喬,他才往書房去批復奏折。
裴承思臨窗而坐,手頭的事忙得并不專心,時不時就會往窗外瞥一眼,看云喬在院中忙些什麼。
一直到到風箏型,云喬這才長舒了口氣,直起來。
侍上前來為解下了束著袖的襻膊,平裳,坐在樹下慢悠悠地喝茶,看起來閑適得很。
裴承思盯著云喬看了會兒,收回目,看向案上攤開的奏折,是在回稟秋獵事宜。諸事已經安排妥當,只需要他點頭,過不了多久便可啟程。
一年到頭,也就只有趁這機會,能夠明正大地離宮一段時日。他為究竟帶不帶云喬過去之事猶豫許久,直至今日,心中的顧忌雖未完全消散,但終歸還是不忍心見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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