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假結束的那一天,他照常早起準備去青燈會。
到了樓下,分外燦爛,映得他睜不開眼。
周圍人來人往,他半瞇起眼睛努力適應線——
“路先生?您又走神了。”
“路先生,您的狀態還是不好啊,一定要多休息幾天。”
“您的妄想……還存在嗎?”
“妄想?”路迎酒茫然道,“什麼妄想?”
他又回到了談話室,坐著的椅子,手邊還有一杯溫水。
米白的窗簾隨風飄舞,孩子們的笑鬧聲從遠方傳來。
人子前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就是關于鬼怪的妄想。”
“您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名‘驅鬼師’嗎?”
路迎酒:“……我不是驅鬼師我是什麼?”
人輕嘆一口氣:“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鬼怪的,也沒有‘驅鬼師’和什麼‘青燈會’,這一切都是你的妄想。您當然也不會符紙,更別說出生死地驅鬼了。”
“路先生,您要認清楚事實、積極治療,才能好轉啊。”
遞過來一個小袋子,里頭全是藥片:“藥和上次的一樣,您要記得按時吃。”
路迎酒:“……”
路迎酒說:“上一次見面你不是才說過我有PTSD,不該再做這一行了嗎。你是承認世界上有鬼的啊。”
“沒有這麼一回事。”人依舊是嘆氣,“路先生,您的妄想越來越嚴重了,我聯系一下您的家人吧。”
埋頭翻看筆記本,似乎在找聯系方式。
“不用找了。”路迎酒說,“我沒有家人。”
“那朋友呢?”人看他。
這一瞬間,路迎酒是想口說出幾個人名的。
但思維像是被竊取了,他完全想不起來那些究竟是誰,最后說:“我也……我也沒有朋友。”
人說:“那您早點回去休息吧,一個人住,要多注意自己的啊。你有我電話的,有事隨時聯系我。”
“……好。”路迎酒點頭,“我記住了。”
離開診所,他開車去了青燈會所在的地方。
空空,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條破敗的小巷子,和幾只臟兮兮的流浪貓。
撥打記憶中的電話號碼,全是空號,或者被陌生人接起。以往在街頭游的小鬼也不見了,像是本不曾存在。
這是一個沒有鬼怪的世界。
路迎酒一個人回家,一個人上樓,一個人站在客廳。
牛貓不見了,屜里的驅鬼符紙不見了,門口掛著的平安符也不見了。
一切竟然都是他的幻想。
那麼這個世界上,究竟什麼是真實的呢?
他想象出了墻中的眼睛。
他想象出了鬼怪,和一份危險、忙碌又充實的工作。
他想象出了親朋好友,同僚舊識,和各種好的生活……
現在幻想被破了。
他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路迎酒孤零零一人,提著藥片站在昏暗的客廳,直到暮完全淹沒大地。
“喵嗚——”悉的一聲傳來。
路迎酒一愣,幾乎是不可置信地地回頭。
黑貓從拐角轉了過來,親昵地蹭他的腳。
路迎酒不知道為什麼眼眶潤了些許。他抱起了黑貓,過它的發,喃喃道:“只有你是真的麼……”
黑貓不會回答,溫地舐過他的掌心。
再之后的日子中,病越發嚴重了。
路迎酒的整個世界都在扭曲。
時針倒著旋轉,公站臺開進了船,積水逆流回空中的黑云。整個城市都在說話,時而是數個月的白晝,時而是無休無止的極夜。
燈長出了眼睛,往天上看的是燈,往地上看的是路燈;樓梯生了,每下一級就會唱歌,他從家里去到4樓,剛好能唱完一段音階;門把手有了鼻子,能聞出面前的人是誰,所以人們再也不用鑰匙與鎖頭。
消防隊用水澆滅了太,小拿走一角月亮。魚溺亡在海洋,滿地都是摔死的飛鳥,它們的臟流出來,開出了漂亮的花。
路迎酒時常能見到死者。
午夜走在街頭,他的影子一分為三,從地面掙,跟在他的后。
墻頂有猴子,地上是赤蛇,孔雀在月下開屏,有著大耳朵的狗趴在街頭。這些死在火中的悄無聲息又回來了,注視著他,凝著他。
“你見過天道眼中的世界嗎?”
一道聲音突然響起。
蔡老頭就站在街角,臉上沒有半點表。
每過一秒鐘,他的面龐都會改變。
年輕蒼老、英俊丑陋……
像是無數人的影凝聚在了他的上。
路迎酒已經習慣了這些幻象,淡定地回答:“反正都是我想象的,我想它是怎麼樣的,就是怎麼樣。”
“那在你的想象中,它是怎樣的?”老頭追問。
“是井然有序的,把世界上的一切規劃得明明白白。看見一個,就能知道它的起源與去;看到一個人,就能知道他的生老病死。”路迎酒想了想,“畢竟它就是法則。”
老頭卻搖頭:“不對,你說的不對。”
“哪里不對了?”路迎酒笑。
老頭指向周圍:“你現在看到的世界,才是天道所見的世界。全是混,全是扭曲。”
路迎酒:“嗯?”
“這個世界就是從混中誕生的。時間、空間、所有型與魂,對它來說都沒有意義,所以也不必‘看見’。它只需要看見世界最原初的模樣,在混之中,窺見一切的真相。”
路迎酒說:“聽不懂。”
老頭:“……”
路迎酒又說:“我得了神病,所以,我默認你是我想象出的什麼人,試圖向我傳教,讓我病得更重。”他拍拍老頭的肩膀,“如果你不是我想象出來的,那你看起來比我病得更糟糕,回家吃點藥吧。”
老頭:“……”
眼看著路迎酒越走越遠,他喊道:“你難道不好奇,你為什麼能看見‘天道眼中的世界’嗎?!”
“因為我有妄想癥啊。”路迎酒說,“要是我想,我還能看到‘你眼中的世界’呢。”
老頭:“……”他幾乎是氣急敗壞,“看看你的周圍!”
路迎酒環顧周圍。
那些依舊默不作聲地盯著他,眼神幽幽,似是催促。
老頭趕上了他。
這回,老頭的面容變得年輕英俊,完全是陌生人的樣子,又開口道:“這些——包括我在,都是你的潛意識,在提醒你是時候回去了。”
“回去哪里?”路迎酒問。
“回家。”他說,“去找你的人,與你的人。”
“路迎酒,還有人在等著你呢,你的旅途不應該終止在此。”
“但我——但我們沒辦法教你,如何分辨真與假。”他深深地看向路迎酒,面龐千變萬化,“天道否定了你的一切,但這不代表,那些東西就真的是幻想。”
“不過,”他笑了,“你已經察覺到了吧。”
“撲通、撲通、撲通——”
“撲通、撲通、撲通——”
又是心跳聲。
這一天,路迎酒順著扭曲的街道回到了家中。
洗澡、吃藥、上床。
他又開始做夢。
夢見藍綠的孔雀展翅,飛掠過空無一人的樓宇,尾羽纏著陣法的輝。
夢見沿海大橋上,人獨自一人與侍從戰斗,在見到一輛燒毀的車子后哭得泣不聲。
路迎酒翻來覆去。
最后的夢境,定格在了森森的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