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迎酒打算通宵不眠,坐在窗邊,隨手拿著一本卷宗看。
火不斷在風中跳躍。
某一息過后,它熄滅了。
風從山上垂落,掀起路迎酒的袂。
他面不改,一甩符紙,重新點燃一盞油燈,不緩不急地出門往山上走去。
后山多是藤蔓雜草,難以行走,他卻步伐輕盈地繞過藤蔓,所過之,雜草不曾擺。
比飛燕還敏捷,比靈鹿還無聲。那皎潔明月落下,睫小扇子般的影落在臉上,也襯得他白盈盈,一暗紋猶如海般明滅。
一呼一吸間,皆是法的流轉。
賞心悅目。
——這村子是聽聞了他的大名,才不遠萬里將他請來。
前幾日,也來過兩三個草包驅鬼師。他們找不出線索,心里又害怕,沒過幾天都走了。
只有路迎酒……
是看著,無需多言,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容小覷。
他就這樣走在氣翻滾的山間。
鬼手從茂的植被中出,抓向他的腳踝,卻在到油燈時發出“滋滋”聲,直接被燒作一團黑霧,消散在空中。
也不知走了多久,當明月在他的正上方時,他回頭——
一縷微不可察的氣,掠過了后方。
它太微弱了,幾乎融化在夜風中。
奈何遇見的是路迎酒。
路迎酒順著那方位過去。
穿過林立的樹木,雜的長草與荊棘,繞過一條刺骨的小溪流,氣越發濃郁。
果然和他猜想的一般,到了中元,即便是再謹慎的鬼怪也會暴蹤跡。
他面上不顯,修長的手指輕夾住符紙。
殺過人的鬼很危險。
與之前謀劃的一般,他要將它殺死。
氣越發濃郁。
走過一棵老樹時,影落在他上。
路迎酒抬頭。
只見足有三人高的牛頭惡鬼,眼睛赤紅,正高舉著斧頭砸向一個年!
年滿是,靠在樹,似乎完全不能彈了。
說時遲那時快,符紙在路迎酒的手中發芒!
火焰沖天,撲向牛頭惡鬼。
火首先纏上斧頭,金屬瞬間被燒得通紅,再之后它們盤旋而上,繞著惡鬼的手臂一路去到軀干。
皮燒焦的臭味傳來,牛頭惡鬼發出慘!
它揮斧頭,想將路迎酒斬兩半。
利夾雜著風,將落在腦袋上。
路迎酒面不改。
他甚至沒有挪位置,只是靜靜地看著惡鬼。
牛頭惡鬼在他平靜的眼神中,看到自己扭曲的面龐。
——也看到火焰從它的眼中發出來。
不知何時,火已鉆它的。熱浪翻滾,炸開時將它撕了碎片。
斧頭鏗鏘落地。
山風吹過,帶走焦味,一切歸于平靜。
路迎酒上一塵不染,緩步走向年。
而年沒有抬頭,搖晃著站起,竟然是一瘸一拐地往他懷里一撲——
結結實實地抱住了他。
手上還在發抖。
路迎酒手,細細抹去他臉上的污。
看不見正臉,但看側面便知道是個很俊朗的年。
眉如刀裁,英氣十足。
是抿著的,顎骨線條清晰而有力,有年人的青,也有男獨有的魅力。長大后肯定是讓姑娘們癡的貨。
但是他很輕。
輕到沒有重量一般。
明明個頭沒有比路迎酒矮多,路迎酒卻能輕輕松松地抱起他。
年一直將腦袋埋在他的懷里。
路迎酒帶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又繞過了一片樹林。
此后,眼前豁然開朗。
那是林間的一片空地,本來有溪水淌過,清澈見底。
然而此時,溪水已是一片通紅,腥味涌。
如山般的鬼怪尸堆砌,映著月,宛若煉獄。
鬼怪們死不瞑目,或是被掏心或是被頭,種種死狀很是可怖,傷口無一不出攻擊者的狠戾、兇殘與獰惡。
年依舊埋著頭,微微發抖,像是不敢直視這場景。
路迎酒無聲地看著尸山。
良久后,他對年說:“演技不錯,但是,我知道這都是你干的。”
年一頓。
他不再抖,渾繃了一瞬,又緩緩放松。
路迎酒說:“你才是那個厲鬼。”
年沒吭聲。
路迎酒便輕嘆一聲。
年朝他撲過來時,他便看穿了份,一直有所防備。
但是……
明明他下定殺心而來,早就該對年出手了。而現在,對方還蜷在他懷中,姿態信任,竟是讓他猶豫了。
——不論從段康的事,還是面前的尸山海來看,年都是極為可怕的。
在這幅好皮囊之下藏著一個怪,殺心如焚。
路迎酒見過很多善于偽裝的鬼怪。
都說江山易改本難移,這樣一個厲鬼,是不可能被教化、扭轉的。他不相信,年能在短短幾秒時就改變想法,突然從善,收斂起殺意。
年的弱與依賴,都是假象。
是為了麻痹他,趁他不注意時發襲擊的偽裝。若是他真的放松警惕,死后還不定被鬼怪怎麼嘲弄。
所謂野心難收,鬼不改。
更何況鬼界才是鬼怪們的歸宿。
思慮間,路迎酒心思已定,準備拿出符紙。
他低頭看向年。
卻沒想到年剛好抬頭,與他對視。
一雙漆黑的眸子如深淵,本來該是冰冷的,此刻似有暗涌。
路迎酒以為他起了殺心,正要暴起。
然而年盯著路迎酒看了幾息,突然一低頭,又深深埋進了他的懷中。
即便這樣了,他還抱著路迎酒不撒手。
耳朵以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還是紅得滴的那種!像是又害,又心極了!
路迎酒:?
路迎酒:???
原來不是偽裝嗎?!
第84章 出村
這一下著實把路迎酒給整懵了。
他如此敏銳,知道年的緒絕非有假,本來想要決的手,生生停下來了。
——面對一個抱住自己,還紅了耳朵的年,誰能下得去手?
但是驅鬼師的信條,依舊纏繞在他心間。
他緩聲說:“你什麼名字?”
年久久不答。
有些野鬼確實不通人言,講出來的話都是鬼哭狼嚎。
路迎酒以為他聽不懂,或者是不會說,剛想要用符紙請來小鬼充當翻譯,就見年抬頭看他。
年沒有過多神,一雙眸子幽深無比——單是這麼看,還是有幾分冷氣場的,而通紅的耳朵卻暴了他。
他說:“……我沒有名字。”
看來是一只孤魂野鬼。
路迎酒不再糾結,又問:“村里那個段康的,是你殺的吧?”
年飛快地點頭。
“你為什麼殺他?”路迎酒問。
這是他最在意的問題。
如果是濫殺人類的野鬼,肯定是要驅散的。他必須從年口中得到回答,一個確切的回答。
年態度分外乖巧,有問必答:“我知道他殺了劉蘭,殺人償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劉蘭就是那劉老太太。年并未對他說謊,路迎酒已經證實了,段康確實是謀財害命。
他剛想追問,年卻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樣,又開口:“幾年前,我去村里的時候,給過我一碗熱粥。”
原來,他是想報那一碗熱粥的恩。
年又補充:“我替報完仇之后,再沒有去過村子,也沒傷過其他人。”
語調懇切,字字真誠。
這下路迎酒完全打消了手的念頭。
他把年輕輕推開一點,直視著他:“即使是這樣,鬼怪還是不該待在人間,你應該回去鬼界……你可曾有未了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