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十年來，自認自己強作忍耐，步步為營，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兒子打算。殊不知，徐長風這半生的乖舛跌宕，痛苦忍，皆是來自于這個生娘。

徐長風垂目，宛若自言自語般，輕聲道：“對我來說，他是不是，是不是出世家，是男還是，都不重要。”他說，“他只是……我徐長風的妻子。”

不到半時辰，下人端了藥過來。

徐燕卿接過，快步端著走了進來。徐棲鶴將我扶起來，他的手心正微微抖，和徐燕卿一起端起那碗湯藥，讓我盡數喝了下去。

第67章

我在床上躺了足有一月，才能走下床來。后來，又歇了老長一段時日。

聽聞，大夫人虞氏某夜醒來，拿了一把不知從哪兒翻出的劍，直闖徐家老爺的府院，一劍刺中的老爺肩頭。

虞氏披頭散發，臉上卻濃妝艷抹，看著鮮滾涌而出，臉上恨笑道：“三郎還記不記得，淮東門橋上，你曾經答應過秀蘭什麼？”

之后，下人便闖進來，將虞氏給住。虞氏卻流淚長笑不止，經大夫就診，便說，大夫人是犯了癡癥，藥石罔效。

至于徐尚書便向今上言明致仕之意，今上挽留再三，最后還是準奏，徐尚書攜著虞氏到濮洲修養種種之事，都是我離開徐家之后發生的事了。

那年，九月。

我的氣漸好，不管是子還是元氣，都恢復得有七八了。這一天，徐燕卿抱著孩子來看我。

就看他坐在椅上，一只手環抱著襁褓，一只手拿著一個鈴鐺，搖晃的時候發出清脆的響聲：“寶寶，來，給你爹爹笑一笑——”

我端坐在邊上，靜靜著，并未走過去，也沒將那孩子抱過來瞧瞧。或者，應該說，從他生下來，我就從來沒有抱過他。然而，這孩子到底還是徐家千盼萬盼的子孫，一出生便不缺人疼，尤其是徐燕卿，他除了上衙門之外，余下的時間大多都帶著孩子，惹得下人都暗地里笑話他說，這是恨不得把小爺給拴在腰上。而自有了這個孩子，徐燕卿眼里霾仿佛瞬間消散，眉宇間的戾氣也跟著了幾分。

“笑了、笑了！”徐燕卿好容易將孩子逗得咯咯笑起來，便急著抱過來，朝我獻寶似地說，“你看看，他笑了——”

我淡漠地看了那襁褓一眼，就別開了目。

徐燕卿一頓，卻沒有說什麼。后來，小娃娃不知為何，突然間就哇哇大哭起來，娘便走過來說：“二爺，讓小人來罷。”

他們退下之后，便僅剩我跟他。

徐燕卿的手松了，了又松開。就這樣，沉默了好一陣子，還是開口道：“天要寒了，你記得要多加兩件服。”他靜了靜，又說，“你的子，不如以前，萬萬別著涼了。”

聞聲，我只輕點了點腦袋，不言不語。

從我逃家被擒，關在徐府后院，由十幾人看守，直至產子，我都不曾再踏出這個院子過。也是從那時候起，我也再也沒跟他們任何一個人，說過一句話。

徐燕卿只坐了一陣，他如今已非過去的紈绔，刑部的事不，還等著他去理。他只囑咐我兩句，便站起，開門簾，方邁出一步，我陡地出聲：“二爺。”

他子一僵，愣了數息之后，猛地回過來。

“你……”他臉上的神，不知是喜，還是悲：“可是在我？”

我站在斑駁的影里，雙眼靜如古潭。

“能否去請二位爺過來，”我說，“敬亭有話，對三位爺說。”

稍晚，徐長風回到徐府，人也就都齊了。

小窗微敞，微風扶送，秋粼粼，我將眼眸緩緩轉回來，在我前頭那三人的面目，似乎也變得不真切起來。“你要……”不知道是誰先開的口。

“和離？”

那一聲“和離”，像是哽在頭許久才發出來。極輕，極緩。

只見，他們三人各坐一方，面上的有麻木，有茫然，也有一些，我讀不懂的神。接著，咳聲響了起來，在晦暗的室，久久回。

“為何？”徐長風問道。他面沉如水，目于長睫之下，看都看不清。

我早已知，他會這麼問，遂端正坐姿，聲音毫無波瀾地說：“有四誡，一為不孕，二為不順，三為，四為惡疾。獨這四個，敬亭便犯了兩條。其一，我私逃出府，被夫君擒回之后，拒不認錯，乃是犯了不順之罪。其二，生而為，職責便是為徐氏開枝散葉，榮耀宗族。”我垂下眼簾，緩緩說道，“如今，敬亭已經絕，此生再不能生育，此乃，不孕之大罪。”

這世間，規則千萬。有的錯，不管犯多次，都能被原諒。也有的，本就不是錯，可卻深植念，你自己不認、你邊的人不認，世人卻不見得不認。

沉寂片刻，忽而發出一陣響。眼看徐燕卿就要站起，我了他一聲：“請二爺留步。”

那森森寒目投來，好似在強忍般，道：“誰人膽敢君后頭口不擇言，我這就下去把人都給換了……看誰，還敢置喙半句。”

我只說：“二爺封得住下人的，可封得住徐氏宗族長輩的？”我又說，“便是二爺您有天大的能耐，又可能封得住世人的？”

徐燕卿怔住，兩眼死死地鎖著我。

咳聲漸止，另一雙眼瞧來。徐棲鶴面青白，他放下袖子，看了看我，雙眸又靜靜地轉向別，啞聲道：“究竟，是這世人迫你……”

“——亦或，是你自己想走？”

我自然知道，他們三人，無論哪個都聰慧過人。另外兩個，并非是看不穿，可唯有徐棲鶴將話說得最是明明白白。不讓人好過，也不讓自己好過。

靜默之后，我應：“不錯，是我自己要走。”

話出，一片死寂。

我抬起眼，著他們，道：“敬亭原先，雖是家中庶子，縱然卑微，好歹也是自由。”

我看向徐長風，說：“大爺，您說過，男兒志在四方。敬亭雖然無大志，但也曾有所向往。”我又瞧向徐燕卿，“二爺，您飽讀詩書，應該知道，古詩有云，年關莫忘來春愿。人如果沒有盼，也不過是行尸走。”我再瞧向徐棲鶴，“三爺可還記得，您說過，不甘。您是子之故，心有不甘，可到底能盼得來日后。我亦也是子之故，卻沒有這個日后可盼。”

“我跟三位爺，原也是素昧平生，此生，本該無緣。”我雙眸漣漣，對著他們道：“若非敬亭貪生，沈氏貪榮，也不會有這段孽緣。”

諸事有因果，人終究不該有貪念。

當初，若非姨娘心存貪妄，執意求父親帶我京，我就不會這樣被揭穿。當初，若非是沈家貪慕虛榮，我也不會代五妹嫁進徐府。當初，若非是我自己貪生怕死，我也就不會遭這種種苦楚。總歸是一步錯，步步錯，人各有命，不該執于妄想。

最后，我站起來： “沈氏敬亭無德駑鈍，犯不順不孕之罪，兼有異心，自以為無再擔當徐氏君之名份，今自請和離，懇請夫君首肯。” 遂躬下拜，朝三位夫君行了大禮。

我為徐氏只生下一個子，縱然有功，若害徐氏斷了后，我也不足抵過。而我，也不想來日落得如小陳后那樣的命運，一生皆不由自己。

今日，他們不放我走。假以時日，我還是得走。

足足候了半柱香，徐長風站了起來。他沒說肯或是不肯，我只聽見，那腳步聲漸漸遠去。跟著，徐棲鶴也起，他面蒼白如紙，含著一口腥氣道：“你自己做主罷。”他啞聲說，“我管不了了。”

人一個接一個走出去，我已緩緩站直，影疏疏，又只剩下我跟徐燕卿二人。

影逐漸覆來，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我的側。我側過腦袋，面沉靜地看著他。徐燕卿容茫然，失魂落魄。他兩眼眨也不眨，定定地凝視著我。慢慢地，他屈下膝頭，跪在我的眼前。他張開手臂，抱住了我的腰，像個孩子一樣，帶著無限的眷，將腦袋埋進了我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