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背上?什麼怎麼了?”沉溺在失而復得之中的顧修似乎把他背著荊棘叢睡了二十天的事給忘了,覺得疼,他本人倒一點兒也不覺得疼。
“陛下別。”背上的事還未解決,視力極佳的韓墨初又過顧修領口的外緣看到了一片不正常的紅疹:“陛下脖頸上這是什麼?”
“脖頸?沒什麼啊。”顧修仰著脖子任由韓墨初翻起了他的領口,他不明白為何分明是他急匆匆的趕回來看韓墨初的,如何這會兒他到像個病人似的。
“常如?你可還在外間?”韓墨初探著子朝寢殿外間的方向喊了一聲。
“在在在,韓子冉你又怎麼了。”外間的蘇澈高聲回應,依依不舍的放下了著一整個骨豬肘的筷子快步朝里間走去。這三十七日他沒日沒夜的守在韓墨初床榻跟前,吃了上晌沒下晌,肚子里早就空虛得很了,這會兒韓墨初算是轉危為安,他自然也要好生補養一番。對于蘇神醫而言沒有什麼能比一條的肘子更能補充元氣的了,尤其是裴靈樞親手用藥材燉的那一種。
“一個多月了韓子冉,我剛同我家夫人吃上一口熱飯,瞧你這中氣十足的樣子就不能等我把這口晚膳咽下去麼?!”掀簾進來的蘇澈站在韓墨初對面毫不避諱的抱怨道。
“陛下上有傷,你幫他看看。”對于把蘇澈從飯桌上活拎下來這件事,韓墨初本沒有半分愧疚。
“嘖嘖,你早些說是為陛下啊。”蘇澈略顯尷尬的被過去掏出帕子了自己角上的油花,轉過來朝顧修恭敬正道:“陛下,勞您寬給臣看看。”
顧修依言寬去了新換的袍,將這些日子他折騰出來的一五彩斑斕的傷痕統統了出來。
蘇澈圍著顧修看了一圈,很快便給出了診斷,脖頸上大片大片的紅斑是酒疹,由肩至前兩道烏紫烏紫的勒痕是麻繩出來的,至于背上就更慘不忍睹了,荊棘倒刺劃出的傷痕不計其數,荊棘上的倒刺帶鉤,從上卸下時將理的都翻了出來,有些嚴重已經破潰流膿,加上顧修今日為了回宮見韓墨初更前用熱水草草洗了一遍,招了水的傷口之滾燙,已經發起了炎癥。
也就是這個從沙場之上戰無不勝的天子顧修才能對這樣的傷勢渾不在意,若是換了旁人,只怕一早就要癱在床上爬不起來了。
面對著顧修這一傷蘇澈的腦子都快炸了,從清創到包扎他的好兄弟韓墨初絕不許他假手于人,而他留在外間的肘子到底還是要給放涼了才能回去了。
彼時夜深,韓墨初吃過了當日的最后一頓湯藥紫居外都安靜了下來,韓墨初一病一個多月,整個紫居殿中人困馬乏,顧修給他們都放了恩假,讓他們都趁此機會好生休息休息,養蓄銳。
君臣二人合著床帳,帳微弱的燭火映在帳簾上暖如星辰。
傷口輕微發炎的顧修此刻帶著低燒,面對著墻壁一不的側躺著不知是醒是睡,韓墨初平躺在榻上,眼睛一張一合。
“子冉,蘇先生要你早睡。”韓墨初雖然一言未發,顧修也不曾回頭,但是他卻知道韓墨初這會兒一定沒睡。
“要臣早睡可以,只是陛下要告訴臣你上的究竟是怎麼傷的。”韓墨初在黑暗之中同人談起了條件:“否則臣心中有事,即便睡了也不能安枕。”
“嗯......”顧修稍稍遲疑,在發現確實找不到什麼更好的借口后,到底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朕聽人說,只要在荊棘叢里睡滿七七四十九日所求之事便可真。那時你睡著,朕幫不上蘇先生,便只能試試自己的法子了。”
其實顧修的回答韓墨初在見到他上傷痕的一刻便已經猜到了八分,他知道他沉睡的日子顧修一定不會好過,只看他一風塵的趕回來時眼中的便可以想見,但當他當真聽見顧修親口說出來時,他本就沉悶的心窩好似被什麼鈍打了一下,又悶又脹,還泛著刺痛。
“睡在荊棘叢里,不痛麼?”韓墨初翻過去雙臂環,若即若離的將人圈抱在了懷中,溫聲責備道:“傳聞之事豈可盡信?云馳也當真太傻。”
顧修將向后靠了靠,試圖把自己與韓墨初之間僅有的隙填滿,低燒中的他說起話來聲音比以往更加低沉:“若是那三十七日是朕躺在這里,你聽了這話難道不信麼?”
韓墨初被顧修的反問說得一愣,若是今日換作是顧修躺在這里,莫說是荊棘叢,便是炭火坑他也會照跳不誤,本不會計較什麼真偽得失。
因為,人若是當真到了那樣的絕境之下好似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執著,有時明知是騙局,但只要這騙局之中含著二分希,那這人便愿意相信。
那時候誰也沒有辦法告訴顧修他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醒來,能不能醒來,這種遙遙無期又漫無目的的等待對于顧修來說不就是絕境麼?
“若今日當真是反過來了,陛下醒來見臣如此,只怕是要把這大周境所有的荊棘叢都燒了。”韓墨初接了顧修的靠近,將手臂探到人下,整個將人摟了過來。
“那子冉不想燒麼?這些棘藤都是京畿道的山里產的,京中這個季節沒有這樣新鮮的荊棘。”
“好啊,臣明日便讓吏部修書地方,把京畿道產的荊棘都燒了。”韓墨初順著顧修的話繼續談笑,任由人靠在懷中牽拉著自己的手掌:“不過在此之前,臣倒是很想問問究竟是哪個不開眼的奴才敢給陛下拿的烈酒,臣要命府司好生教訓教訓他。”
“酒是朕自己拿的,朕那時候幾天幾夜也不能睡,原本想著飲醉了便能將息片刻,只是不知為何那時的酒越喝越清醒。”顧修托著韓墨初的手掌,指尖在人掌心上點點畫畫:“想來是心里有事牽扯,才會這般千杯不醉吧。”
韓墨初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顧修,是該與顧修抱頭痛哭一場互訴衷腸?還是該摟著他涕淚橫流的告訴他,他有多心疼?他們之間這數十年來經歷過的生死悲歡,順流逆境都太多了,有時候哪怕多說一個字,都好似辜負了兩人之間那種驚于世俗,遠超的冥冥相惜。
他無聲的吻了吻顧俢的發頂,將顧修正在寫畫的手掌攤平,轉言低聲道:“陛下在臣的掌心里,寫什麼呢?”
“你猜猜看。”顧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放慢了手指的速度,一筆一劃的在人掌心里慢慢書寫。
韓墨初閉上雙眼,沉下心來會著指腹劃過掌紋的。
一點,一點,一橫一鉤,一撇一折,一撇一長橫。
韓墨初按著這些筆順在腦海中慢慢勾勒出了這個字跡的廓,在顧修重復到第三次時,韓墨初張開雙目說出了答案:“陛下寫的是個安字?”
“嗯。”顧修停下指尖表示認同,隨即與人雙掌相疊,將寫在那人手心里的安字寶貝似的藏了起來:“逸安逸安,永逸長安。子冉年時的別號,真好聽。”
“云馳喜歡,日后也可以這樣喚我。”韓墨初慢慢與人十指扣,順著顧修的意思將這個寫在掌心上的安字保護的嚴嚴實實。
“子冉昏睡的這段日子朕想了很多,起初的時候朕以為子冉病重是因為朕這些年造的殺孽太多。后來想想,朕這半生征伐天下,政安民,救了無數人,也殺了無數人,是功是孽早已說不清了。朕自永熙二十三年歲末登基,距今亦是二十三載春秋,這二十三年朕上無愧山河,下無愧百姓,是人人稱頌的盛世明君。”顧修舒適的在韓墨初懷中半仰著頭,與人四目相對:“可是朕也只是個普通人,也有所求不得的時候。就比如你的生死,朕就求不得。”
“求不得,陛下不會求不得。”韓墨初擁著他,語氣又重又急:“臣永遠不會讓陛下求不得。”
“所求太多就會求不得,為人太貪就會求不得。”顧修仰著頭,前額輕蹭著韓墨初的下頜:“說到底還是朕太貪婪,朕想聲震四海,想要國運昌隆,想要四方疆域盡歸周土,想要大周國祚經久不衰,這些事想來并不是一任君主能達的,朕若是執念于此必有災殃。所以朕決定這后半生只求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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