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魏鸞醒來時, 腦袋里作痛, 似是宿醉未醒。
天早已大亮,抬手了眉心。
陌生的雕花大床,圍著繡滿桃花的蜀錦帷帳,質地清麗貴重,一看便是子閨房。錦被從手臂落,覺得旁有人在彈, 忙往旁竄了竄, 將那茸茸腦袋上的錦被揭開, 便見周驪音整個人幾乎埋在被窩里,躲開亮睡得正香。
魏鸞愣了愣, 這才想起昨晚那場大醉。
十數年里, 是頭回喝那麼多酒。
在這如畫山巒、清澈湖波之間, 興許是因好友久別重逢而高興,興許是為周驪音和盛明修蒙著云的前路擔憂,興許是覺得和盛煜往后也會有許多未知之數,就著熊熊篝火和飄香的烤,不知不覺便喝了許多。
連昨晚怎麼回來的都忘了。
不過表姐妹倆很久沒一塊兒睡著說話,周驪音這睡懶覺時蒙著被子避的病還是沒改, 也不怕熱被子捂得腦袋犯暈。小心翼翼地將錦被挪開,從床尾爬下去,趿著鞋將外圍兩層極厚的遮簾帳取下金鉤,而后走到外間,推窗外。
依山傍水之, 清晨的氣息格外清冽。
滿院被秋照得明朗清新,嬤嬤見醒了,便命人進去服侍。
魏鸞昨晚醉得昏沉,就著侍摻好的溫熱香湯沐浴半晌,漸覺神清氣爽。待出浴干后歡好裳,外間的周驪音總算時醒了,盯著惺忪的一雙眼睛,被嬤嬤攙室。而后梳妝打扮,擺上早飯。
綠菜青脆,熱粥糯香,周驪音也沒管盛煜,只管讓魏鸞品嘗。
沒了外人杵著,正好說己話。
從魏鸞在曲園的境,說到京城的近況,周驪音刻意避著章家的事,得知章皇后與周令淵近來無恙后,便未多問。魏鸞則就勢問起盛明修的事——不出所料,當日盛明修追出去,原本是想把話說得更清楚,卻不忍心看周驪音在困境里獨行,毅然陪來此散心。
這段時日里,也幸虧有他陪伴,周驪音才不至于他鄉落寞。
明山麗水足以暢懷,亦激起詩畫興致。
周驪音從前纏著盛明修學畫,原是找由頭跟他相,并非真心鉆研。到得此,鎮日閑而無事,又有絕佳山水在跟前,不免興懷,當真用心學了起來。因惦記著京城里那位驚才絕艷的師父,周驪音還修書與時虛白,邀他前來此。
只是信送出去沒多久,尚未得到回音。
魏鸞見有了寄托,心中稍安。
想著兩人的前程,遲疑片刻后,終是道:“三弟如此選擇,其實出乎我的意料。不過也正因此,才見得真心,不枉你從前厚著臉皮,見天往曲園和書院跑。但是長寧,京城里的形不必多說,你倆在其中,往后何去何從,哪怕不用此刻決斷,還是得心里有數。”
“我明白。”周驪音輕輕嘆了口氣。
晨灑遍,照在曲折回廊、水面湖石,亦拉出細長的影子。在京城外穿得隨意,鶯黃錦下是一襲月華,淡若玉,細的褶子里卻藏了麗的紅,行間若若現,活潑靈。的臉上也不見過多的擔憂愁苦,反倒顯出坦然。
“先前他故意冷過我兩回,后來我才想明白其中緣故。其實他想得比我遠。”
“那你呢,如何打算?”
周驪音輕咬瓣,坐在池畔鵝頸靠椅上,取了魚食丟池中。
紅艷艷的鯉魚圍過來,攪水波。
周驪音的心底亦有波瀾翻起。
在初識盛明修時,其實并未想太多,只覺這年玉面瓊姿,生得實在好看。甚至生出戲弄之心,拿酸辣湯去欺負他,又故意拿公主的份他跑。那段時日當真是無憂無慮,盛明修于而言,便是念念不忘的驚艷年,抱臂站在影婆娑的樹上,散漫颯爽。
于是便生追逐之心,不曾考慮旁的。
如今卻不得不正視藏在暗的坎坷——
盛聞天是父皇信重的軍將領,盛煜更是父皇手里所向披靡的利劍,從興國公奪爵流放、太子妃被廢,到鎮國公父子獄,步步向章家閉。而深宮之中,的母親,出自章氏的皇后,卻死死地攀著章家的大樹,執迷不悟。
以父皇的子,既已宣戰拔劍,絕不會中途而廢。
朝堂上種種爭執糾斗,都付于盛煜之手。
到得最后……
周驪音數番勸說章皇后無果,自知難以扭轉大局,擔憂為難之下,才躲到此靜心審視,實在不敢想象那會是怎樣的后果。但不論母后與皇兄最終會如何,這番爭斗過后,仇怨定會更深。兇險之中,不管是章皇后有恙,還是盛煜損,兩家都會勢不兩立,竭力反對。
路的盡頭有云布,周驪音已漸漸看清。
著漾水波,自在鯉魚,輕聲道:“這件事,我想過很多回,不怕你笑,前陣子還特地去了趟廟里,尋高僧請教——他們站在世事外,常能看得清楚。后來我就想,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但想得太遠又束手無策,何必困在其中。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所以?”魏鸞沒太明白。
周驪音角浮起淡笑,“就像人到百年,最終都會死。難道因為這,我就不敢往前走,甚至舍了跟前的種種好?跟他也是如此。哪怕盡頭是懸崖,眼前的路我仍想與他同行,往后才不會后悔。”
垂眉擺弄帶系的蝴蝶,神似是自哂,“說句狠話,倘或我過兩年就死了,等不到那道懸崖。卻因害怕無路可走,早早地舍棄了他,豈不是太過可惜?”
“胡說什麼呢!你定會好好的!”
周驪音一笑,“別急嘛!話雖不好聽,理卻如此。再過陣子我會稟告父皇,啟程回京,哪怕幫不上大忙,也得竭力勸著母后。而至于他,便如詩里說的,不如惜取眼前,哪怕只得一點點時日,也是好的。”
這般態,倒有點苦命鴛鴦的架勢了。
不過看得出來,周驪音是考慮過后果,并非任胡鬧。
魏鸞暗暗松了口氣,握住的手,“但愿往后能柳暗花明。”
……
相似的言辭,也從盛明修口中說了出來。
今晨盛煜醒來得早,因妻不在旁,便起練劍。客舍外景致極佳,他難得閑暇,不自覺便散步出去,到湖畔山腳轉了半晌,回來的途中見盛明修,兄弟倆便一道用飯。盛煜雖未如從前般強橫阻撓,卻仍說了顧慮,問盛明修的打算。
盛明修的回答,也是惜取眼前。
這樣帶了幾分佛家禪意的言辭從盛明修里說出來,著實讓盛煜驚訝。
——畢竟在他的心里,盛明修仍是張狂飛揚的年,有蓬朝氣,會頑劣堅韌,卻未經世事歷練。便是藏春宮圖那樣的事,也得他幫著背黑鍋瞞,尚未磨出足夠的擔當。卻原來那樣散漫不經的張揚年,也會有這樣通收斂的時候。
盛煜為之訝然,拍了拍弟弟的肩,未再多說。
兄弟倆用完了飯,盛明修猜得到那兩位應是懶睡未起,先帶著盛煜,到昨日未踏足的地方看風景。日頭生得老高的時候,周驪音所在的莊院才開了門,因管事說盛公子帶客人游玩去了,姐妹倆遂選小船,到湖上漂著散心。
等盛家兄弟歸來,剛好是午飯時分。
小姐妹棄了船登岸,魏鸞瞧著迎面而來的盛煜,只覺青山秀水之間,這男人姿頎長,肩寬腰瘦,倒真有文武兼修的清雋風姿。原就暢快的心緒,在看到這悅目板時愈發高興,雙眸間盛著笑,盈盈上前挽住他手臂,道:“夫君難得有興致閑游,這風很好吧?”
“比京城好。”盛煜淡聲,泓邃目覷著。
魏鸞覺得這目頗古怪,不由了臉,“怎麼,我臉上有東西?”
雙眸清澈瀲滟,神微懵,似一頭霧水。
那只纖弱手臂卻纏著他,姿態親近而溫,與昨晚的嫌棄驅趕迥異。想必宿醉之后,是半點都不記得昨晚的胡鬧。盛煜想起當時附和著周驪音,笑嘻嘻說“慢走不送”時的得意狠心模樣,恨得牙。
但他終不能跟喝醉的人計較。
遂朝盛明修叮囑了聲,趁著午飯尚未齊備,攜魏鸞到湖畔商議。
歸州這邊并無大礙,隨州的查探卻還需心。盛煜不好逗留太久,便問魏鸞如何打算——若想多留住一陣,盛煜便在隨州事畢后,來楓谷接回京。若放了心不再擔憂,便可與他同往隨州,在玄鏡司的署住兩日,而后北上返京。
魏鸞琢磨了下,決定不打攪這對苦命鴛鴦。
因湖畔清澈如鏡,忍不住卷起角,蹲在一方青石上,手去探,口中道:“若夫君不嫌麻煩,我便去隨州瞧瞧。否則,夫君專程來回,未免麻煩。對了,三弟那邊……”的聲音微頓,以目征詢。
盛煜不自覺也蹲了下去。
“他既來了,等功德圓滿自會回去,懶得管他。”
這分明是默許盛明修陪伴周驪音了!
魏鸞心中大悅,笑意愈濃。
盛煜屈指輕扣額頭,“就知道傻笑。”
“就是覺得夫君總算肯通人了。”魏鸞的手指在清澈微涼的水里游弋,忽而想起什麼,拿手捧了水,猝不及防灑向盛煜。那位縱有機敏過人的應變,也沒想到魏鸞會拿水襲,上登時被灑了不,愕然抬目,見魏鸞又去掬水,忙起閃開。
魏鸞樂不可支,愈潑愈勇。
盛煜晃悠悠地閃躲,故意咬牙板著臉,“想翻天了?”
“我這可是好意。夫君走南闖北,該知道在有些地方潑水可是消災祈福。”
這強詞奪理的小驕蠻!盛煜無奈,沒撲上去阻止,也沒逃離太遠,等玩得盡興了,才穿著半的裳端然而歸,被盛明修瞧新奇件似的盯了許久。
……
后晌,夫妻倆辭別周驪音,策馬回到客棧。
留守在客棧的盧珣遂將玄鏡司遞來的消息稟明——派去查探的主事姓譚,原也是敏銳得力之人,這回親赴隨州,雖大致圈定了在歸州住的地方,卻沒能到旁的有用消息。這兩日正鑼鼓地打探,卻未有佳音傳來。
盛煜聽罷,倒是神如舊。
愈是藏得深,便愈有可能釣出大魚,這種事急不得。
遂命他們匿行蹤,切勿打草驚蛇,次日便帶了魏鸞等人,馳往那個城的地方。
城并非歸州的州府所在,卻因水路通暢,是客商往來必經之地,市井頗為繁榮。離城池數里外的道旁,兩側的村落里百姓富足,氣象蓬,時常可瞧見綿延的高墻宅院,崢嶸的翹角飛檐,自是許多大戶人家的住。
盛煜并未急著進城,先去譚主事等人棲的地方。
比起玄鏡司在城里的署,這地方頗為蔽,藏在地勢頗高的山腰。屋舍外雖有林木遮掩,走出百余步,卻是眼界開闊的山脊,站在那里,可俯瞰歸州城外,遠近形一覽無余,周遭若有靜,輕易便能發覺——很適合玄鏡司的人藏。
魏鸞很自覺地沒去攪擾他們談正事,只跟染冬四走走。
山脊左側是城池桑陌,右側則是起伏的峰巒。
魏鸞漫無目的地走,見著遠有一方突出的巖石,極適合登高遠眺,便同染冬過去。登上石面,清爽秋風中果真視野開闊,近彩雜的荊棘叢,遠漸漸轉紅的楓林,若若現的道觀,足可馳目騁懷。
的目徐徐掃過,最后停在一山坳。
那山坳不算稀奇,矚目的是座七層高的白塔,被高大的松柏環繞。白塔旁邊是兩座佛寺,殿宇披金,檐角高聳,下甚是奪目。這樣的形似曾相識,魏鸞愣了愣,想起這種悉覺的來,心里猛然狂跳起來。
忍不住手,輕輕捂在口。
目越過白塔寺廟,再度打量周遭的高山險峰,想象自己若站在山坳里,會看到怎樣的畫面。藏在腦海深的凄涼記憶漸漸與眼前的景象重疊,著那座高聳的白塔,心跳愈來愈疾,就連嚨都覺得干燥起來。
得去山坳里一趟。
唯有站在那里,才能確認,這山坳究竟是不是那個箭鋪天而來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蟹蟹快樂小羊666和錦的地雷喲~mu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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