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恕罪。”
張平宣與張鐸僵持半晌之後,最後出聲的還是岑照。
張平宣聽到這一句話,側又見他以額地,匍匐在張鐸案前,遮目的鬆紋青帶垂落在地上頓時五痛,若遭淩遲。
彎腰就要扶他起來,卻被岑照彆開了手。
“臣不敢起。”
玉浸泥淖,英落糞土。
岑照的上的謙卑,帶著一種不得已的蒼白之,如同他上常年乾淨樸素的寬袍,並不算單薄,卻總能出他周的骨節廓。毫無庇護,杖即摧之。
張平宣一時顧不上席銀在側,屈膝朝張鐸跪下。
“不必傳宮正司,是我無端遷怒,是我的過錯。”
張鐸扼袖,抬臂仰頭,儘興地喝了一口酒,平道:“家中宴飲,此次罷了。”
說著他放下酒盞,低頭看向匍匐之人。“岑照,起來吧。”
岑照叩首道:“臣謝恩。”
再拜方起。
樓中席宴擺開,已是月升之時。
宮人為了安席,來往不止,坊召了三四伶人,司竹。月在濃雲裡時時現,樓上影斑斕。豔麗的海棠花為風所搖,離花枝,翩遷而過。
岑照親斟一盞,跪直道:
“臣請敬陛下一杯。”
張鐸什麼也冇說,抬手舉起一迎,而後一飲而儘。
岑照仿其行,然而喝到最後,卻忍不了嚨裡的嗆辣,險些咳出聲來。
那是烈的椒酒,辛味衝目。
無戰時,征人常靠著它來暖。當年在金衫關的時候,張鐸和趙謙也曾靠著此酒續命,如今趙謙仍然這種滋味,張鐸到是喝得了。更不需提岑照,此時正摁著嚨抑口蓬的辛辣之氣,一麵擋開張平宣遞來的溫茶。
張鐸把著酒盞,隨口道:“荊州的水,比這個還辛。”
“是,臣知道。”
“但朕有一件事不大明白。”
岑照平息過來,跪直拱手道:“陛下請問。”
“顧海定舉薦你去荊州降,一連給朕寫了三道奏疏,朕覺得過了。”
張平宣聽完這句話,後背生寒。
張鐸將酒盞遞向席銀,示意他添酒,一麵續道:“過猶不及,恐在你上要見反噬之象。”
岑照道:“陛下是覺得臣與祿卿有私,還是覺得臣有不臣之心。”
張鐸凝向他道:“能直白議論的事不值得思慮。朕問的是你不敢直言的事。”
岑照笑了笑,直言切至癥結之。
“關於當年的陳氏一族……其實,臣也不是不敢直言。去雲州城之前,臣在中領軍的刑房,過一次考竟,此行荊州,臣也願意再一次,隻求陛下,恩賜命,讓臣不至於辜負長公主殿下。”
“好。”
張鐸一個“好”字剛出口,張平宣立時起,慌之間,甚翻倒酒盞。
顧不及拭,徑直倒:“你一定要一個人罪是不是。”
張鐸抬頭看了張平宣一眼,“坐回去。”
張平宣搖頭,不退反進:“你若一定要一個人罪,我來。我是他的妻子,他此行荊州,若有逆舉,我張平宣自行法場,伏法死。”
張鐸聽說這句話,卻不應答,鼻中冷笑一聲,衝著岑照揚了揚下:“出的這句話了,痛快?”
“不是。”
其聲和從容,“殿下尊貴,怎可與臣共命。”
說完,他抬起頭朝著席銀喚了一聲:“阿銀。”
席銀聞聲,端酒的手不自覺地一抖。然而,尚不及應聲,便聽張鐸道:“住口。”
岑照頓了頓,到底冇有真正地住口,反而拱手再拜續道:“請陛下聽臣說完,阿銀之於臣,是傾命也要維護的人,在陛下邊,臣絕不敢有不臣之舉。”
所有鋒利的兵刃,都懼怕玩弄人心的伎倆。
在這個場合下,岑照的這句話有多麼絕,席銀不能完全聽不明白,張鐸卻清清楚楚。
他用自己唯一的妹妹來做擔保,張鐸無話可說。
而言語之間,岑照輕而易舉地把席銀到了張鐸的對麵,令自以為是一個茍活在張鐸邊的人質。
另一方麵,他也把張鐸了一個死局。
若岑照在荊州圖謀不軌,那麼,張鐸究竟該如何對待他邊的這個“人質”呢?
殺了?
張鐸看向席銀,靜靜著岑照,眼底的神,一時竟看不清。
張鐸不覺牙齒齟齬,“張平宣,席銀,你們退下!”
其聲之厲,驚得站在柱後的宋懷玉都踉蹌了一步,抬頭見兩個人都冇,忙上前道:“來人,為殿下和貴人提燈。”
說完,又輕輕掐了掐席銀的袖子。
樓上的人一時之間退得乾淨。
月上中天,海棠吐豔。岑照仍然垂首跪在張鐸麵前。
“其實臣並冇有什麼話要避忌殿下和阿銀,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我想聽你說一句真話。”
“臣說的,都是真話。”
“陳孝。你已是個死人,朕不忌諱,你還有什麼可忌諱的。”
岑照聞話沉默,半晌,方慢慢抬起頭來。
“陳孝的確已經死了。”
他說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過,如今倒是還有很多人都記得,陛下在魏叢山的流觴會上,與陳孝的一番對論。不知陛下自己,是否還記得起當日之景。”
“無關舊事重提,你想說什麼。”
岑照含笑接道:“流觴會以清談為尚,陛下當年隨侍大司馬在席,甚言語,直至於商鞅、韓非被陳孝議為——慘刻寡恩,陛下才棄羽扇,立席相駁。其間,陛下有言,‘儒道神崇古的,其思是籠統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論辯嚴苛,足以削得《論語》《周禮》無完。其行以“賞罰生殺”規範自,約束臣民。’當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駁得無言以對,唯有陳孝發問:‘生殺賞罰,可否一以貫之。’”
他說到此,頓了頓,朝著張鐸改跪為坐。
“陛下當時說,‘君主為穩王道,無不可殺之人。’這句話……已然是說絕了,陳孝亦無話可駁。不過,如今在臣看來,陛下當年,終究是過於自負。君主為穩王道,無不可殺之人。陛下……”
岑照說著抬起頭:“阿銀這個姑娘,殺不殺得?”
話音剛落,隻聽幾案上啪的一聲重響,酒盞震,餘聲如碎麻。
岑照應聲伏下,口中的話卻並冇毫遲疑停頓的意思。“十幾年來,陳家滅族,鄭氏覆滅,劉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連陛下的養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確踐行了當年的話,令天下所有的門閥世家,豪門大族都因被強刑震懾,而震不已。但陛下一定從來冇有想過,雖陳家,鄭家,劉家,都不足掛齒,卻偏偏殺不了一個無姓的人吧。”
此番言辭,幾乎把前因後果都挑明瞭。
張鐸拂開案上的盞,直道,“陳孝果然已經死了。”
岑照點了點頭:“好人,本就不配在城裡活著。當年,他醉心清談玄學,終日遊曳山水,不知護家族之難,致使陳家百餘人,慘死闔春門外,腰斬,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該千刀萬剮,方能贖其荒唐。”
風裡起了大寒,酒也冷了。
席銀看見張鐸從角樓上下來的時候,月已晦。
他揮手命宮人侍都退避,隻令席銀一個人跟從。
然而自從下了麒麟臺,他眼睛就有些發紅,一路步履極快,席銀亦步亦趨十分狼狽。
走至琨華殿外,席銀忽然頓住腳步,開口道:“你彆這樣。”
張鐸回過喝道:“朕告訴你,你今日最好不要開口,你若說錯一句話,朕就把你碎萬斷,棄到葬場餵食野狗!”
席銀被張鐸突如其來的斷嗬嚇了一大跳,但冇有怯退。反而摁著口平氣息,一步一步走近張鐸跟前。
一雙手無辜地到張鐸麵前,對襟的寬袖落臂彎,出那對細弱的手腕。
“你乾什麼。”
“我今日忽然有些想明白那日梅醫正對你說的話了。”
“什麼話。”
“他說,你應該給我戴上鐐銬,把我鎖起來。”
張鐸一怔。
席銀凝向張鐸的眼目。
“我不知道哥哥要做什麼,但是……我覺得你因為我,好像在為難。你不要這個樣子,我隻是你撿來的一個伶人而已。這一兩年,你教了我很多,而我一無所有,本不知道怎麼報答你,”
試著將手抬得高些,“廷尉獄和掖庭獄,我都去過。這回你讓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張鐸低頭視:“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能掣肘朕,你不過是岑照放在朕邊的人質。岑照但凡不軌,朕殺了你就是,你這樣一個人,本不配廷尉拘。”
這話說完,張鐸自己也覺得諷刺。
他原本害怕席銀會將自己當一個茍活的人質,如今倒是冇有被岑照全然矇蔽,然而他卻不得不用岑照的這個“道理”來掩蓋他自己對這個人的,一連串地說出那麼多傷尊嚴的話。明明那些尊嚴,是他用了近兩年的時間,一寸一寸,鑄給的。
冷風襲麵,卻吹得他耳後滾燙。
他懊悔不已,不肯再麵對著,轉就往階上走,然而冇幾步,卻聽背後喚道:“張退寒。”
張鐸腦中一炸,幾乎本能地返到麵前,揚手喝道:“你再敢喚一句!”
誰知,麵前的人閉著眼睛仰起頭道:“我不能背棄哥哥,但我也不想被利用來害你,害趙將軍,我是你教的阿,你為什麼就不能信,你們的話,我如今能夠聽明白兩三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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