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瀾當時的是, 腦袋上被人套了個麻袋,剛掙下來, 就莫名地發現自己瞬移了。
他眼前先一黑, 後一白,睜眼就不知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反正是不在忘川下面了,他煩躁地卷著鞭梢四尋, 忽然, 在一片快要勾出他雪盲癥的白茫茫中,他看見了一個孤獨的背影, 遠遠地在前面走著。
趙雲瀾個高長, 很快就追了上去,看清了那影是個材矮小的老者。
老人即使站直了, 可能也就到他口高, 後背彎得像個煮了的大蝦, 背著個雲貴地區人民常用的那種容量大得能搬家用的背篼, 趙雲瀾探頭往背篼裡一看, 裡面是空的, 什麼也沒裝, 可老人簡直就像背了幾百斤重的東西, 給它得連頭也抬不起來, 只能面朝地背朝天地艱難地往前挪著。
趙雲瀾手托了一下大背篼, 嘀咕了一句:“那麼沉嗎?”
老人終於停下腳步,抹了一把額頭上橫流的汗水, 抬頭出一張蒼老而黝黑的面孔,模樣讓人想起那副著名的油畫《父親》裡的那個端水的老漢,他看了看趙雲瀾,出一個疲憊的笑容:“來,你跟我來。”
“等等,這哪?您是哪位?”趙雲瀾皺著眉問。
老人不回答,只是又埋下頭,像拉犁的老牛一樣力地往前走,肩膀被空背篼得深深地陷了下去,領口出一對幹癟而突出的鎖骨。
“是您老把我弄到這來的?哎,這都幹嘛呀,我好不容易逮著我老婆,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呢,就讓您這麼橫一杠子給攪黃了。”
老人淡淡地微笑著聽他的抱怨,既不解釋,也不答話。
趙雲瀾又問:“帶我去哪?您背得什麼東西?”
老人突然隨著他自己的步速哼起了一段詞:“鎮生者之魂,安死者之心,贖未亡之罪,未竟之回——”
他拖著長長的聲音,用一種似唱還念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來回來去總是這兩句,低沉輾轉,配著神神叨叨的詞,讓人想起過去喪葬時,一路撒紙錢一路嚷嚷著“本家賞錢一百二十吊”的跟夫。
趙雲瀾見問不出什麼,也就不再聒噪,手裡的鞭子變了紅字黑紙的鎮魂令,被他卷個煙卷的形狀,叼在裡畫餅充,一邊聽著老人的聲音,一邊心裡默默地盤算。
他突然有種錯覺,就好像自己是走在了一條上天的天路。
等等,天路……天路不是不周山嗎?不周山不是已經倒了嗎?
趙雲瀾想到這的時候,腳步突然一頓,虛空中不知哪裡傳來了一聲歎息,趙雲瀾驀地像是想到了什麼,地盯著老人的影,口說:“難道你是神農?”
老人的腳步再次停了下來,緩緩地轉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趙雲瀾周的一瞬間繃了。
自從他確定大神木裡面的所謂“記憶”是假造的之後,心裡就一直地有種懷疑——昆侖山巔尚且不是什麼人都能上得去的,能在大神木裡手腳的更不用說,一只手能數過來。後來趙雲瀾在腦子裡把那段記憶推敲了無數次,裡面關於他左肩魂火的去向非常模糊,關於不周山倒那一段又生異常。
是什麼人在騙他?
這樣看來,神農氏好像是最可疑的,那段記憶裡,從頭到尾神農都是以一種恰到好的、冷眼旁觀的態度出現,乍一看好像十分大義凜然,但是細想卻能發現不對。
那段記憶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裡面出現的任何一個人如果被取消,最後都會有不同的結局,也就是說,他們的一舉一都牽連著很多能說得通的因果,唯獨神農——即使那段故事裡沒有神農,開頭結局是一樣的,完全不會影響什麼。
後來見了附在他父親上的神農藥缽,聽了鬼面那說一般的那句“神農借去了你的魂火”,似乎都在印證他的懷疑。
而大封印石裡,媧似是而非的那一句“神農錯了”,又不偏不倚地挑了一下趙雲瀾的神經。
趙雲瀾了拳頭:“所以對大神木手腳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老人沒有答話,臉上出擔憂的神,有那麼一時片刻,趙雲瀾覺得自己聽見了不周之風的聲音。
他話音沒落,雪白的世界驟然分崩離析,灼眼的強打進來,趙雲瀾忙捂住眼睛,好一會,他才試探地緩緩放下了手,過被刺激得直流眼淚的眼睛,他發現自己竟然到了凡間。
趙雲瀾打量著周遭,愣了片刻,心裡忽然升起了某種十分詭異的、又悉又陌生的覺。
好半晌沒想起來,直到他看見街角的一家冰激淩店。
趙雲瀾驟然睜大了眼睛——這裡他家附近,只不過對街的冰激淩店老早就已經倒閉了,五六年前就被裝修了一家小火鍋店。
他一時有些發懵,在原地踟躕了片刻,終於大步走了過去,用上不多的零錢在店裡買了一碗沙冰,然後像個傻一樣在一幫小孩中間,靠著窗戶,盯著人家店裡牆上掛曆上那個巨大的“2002年”,面無表地用一種非常苦大仇深的吃法,把沙冰咬得“嘎吱”作響。
活像是來收保護費砸店的。
趙雲瀾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在做一場夢,或者在看一場場景都切換不利索的蹩腳電影,一會天上一會地下,好不容易回到人間,竟然還莫名其妙到了十一年前。
就在他吃到一半的時候,趙雲瀾餘突然瞥見了一個人,他立刻坐直了,以一個狐獴一樣的姿勢長了脖子,過冰激淩店的櫥窗往外去,由於“兇神惡煞的帥哥咬沙冰”這個圖景實在太有存在,導致周圍的幾個妹子不停地觀察他,此時也忍不住順著他的目,跟著他長了脖子往外張。
結果就了一個籃球隊的狐獴。
趙雲瀾看見從他家小區裡開出了一輛悉的車——曾經承載了他無數年回憶,後來被他爸不留面地換掉的那輛舊轎車!
趙雲瀾立刻把沒吃完的東西丟在了桌子上,以捉一般迅猛的速度沖了出去,沿街攔了一輛出租,出兜裡破破爛爛的工作證,把上面的警徽往出租車師傅眼前一晃:“麻煩您給我跟前面那輛車!”
師傅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還能拉一回007,立刻激了,一腳踩下油門,車像尥蹶子一樣地呼嘯而出,舊出租車一秒鐘變了F1,那讓人發指的加速度險些把趙雲瀾活生生地拍扁在副駕駛車座上。
趙父開車一直到了古董街,再往裡,就是那條滿是店鋪的小胡同了,裡面不讓走機車,趙雲瀾隔著百十來米,眼睜睜地看著他爸把車停在了路邊,帶著一副明星防狗仔的大墨鏡走了進去。
“師傅,停這停這!”趙雲瀾眼睛盯著他父親的背影,胡手出錢包,剛要掏錢,被司機師傅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趙雲瀾:“您快拿著別浪費時間,我要把人跟丟了。”
司機師傅大義凜然了敬了個禮,然後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鏗鏘有力地說:“同志,你去吧,不收錢,我要為人民服務!”
趙雲瀾:“……”
他無語了一秒鐘,決定不再客氣,果斷跳下車跑了。
十一年前的古董街還不像之後那麼規範,窄的一條胡同裡,四都是地攤,從珠寶玉到古玩字畫,什麼都有,甭管真的假的,反正看起來熱鬧,於是道路越發顯得狹窄,非常便於追蹤。
趙雲瀾幹吞了一張閉氣蔽蹤跡的黃紙符,符紙是楚恕之畫的,楚恕之窮得什麼都沒有就剩下自信了,一天到晚認為自己牛掰得不行,聲稱這東西就算拿去偵查上古大神史都綽綽有餘。
趙雲瀾盡管認為他在放屁,此時卻仍然忍不住寄希於它,只是不敢追得太近。
於是一拐彎,他就把人跟丟了。
趙雲瀾小心地在各家店鋪門口都探頭探腦了一番,哪也沒看到人,目就落到了那棵能勾通幽冥的大槐樹上。他知道他正在追蹤的那個人,芯子裡絕不是自己那拽得二五八萬一樣的親爹,而是一個敢用活人的下黃泉的大人渣。
趙雲瀾深吸一口氣,一天之第二次下黃泉,心裡恨不得把那破碗變得東西給踢出屁來。
沈巍囑咐他快點離開的話是有道理的,活人走黃泉路絕對不是什麼特別好的經曆,即使是像趙雲瀾這種敢在寒冬臘月裡腳下樓的,也都能清晰地覺到黃泉路上那能侵骨頭的冷。
“趙父”在黃泉路上等了片刻,當中不斷地手,眉頭越皺越,似乎在等人。
黃泉路只有細細窄窄的一條,上面是人是鬼一覽無餘,趙雲瀾也不敢貿然現,只好委委屈屈地蜷著躲在大槐樹裡,覺自己是被卡在了兩界中間。
就在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得半不遂的時候,忽然,一個悉的人影從黃泉路那一頭走了過來。那人十分顯眼,因為他所到之簡直是寸鬼不留,連板著臉玩命裝淡定的鬼差都忍不住低頭退避,簡直有西分海一般的效果。
趙雲瀾一看,心立刻微妙了——任誰發現自己的“媳婦”早在十一年前就私會過未來的公公,大概都會無法抑制地微妙一下。
沈巍披著斬魂使的長披風,沒有出臉,走到趙父面前五步遠的地方站定,一聲不吭,上的冷意比蕭疏的黃泉還要欺人。
趙父也停止了走和手,他們倆就像比著沉默一樣,氣氛抑地對峙著。
良久,趙父才開口說:“雲瀾回家的時候帶回來的那份晚報上,有閣下的氣息。”
沈巍沒有開口解釋,只是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趙雲瀾從來沒聽過沈巍這樣的冷笑,有那麼一瞬間,他懷疑面前這個包裹在黑裡的人本不是沈巍,而是那個怪氣的鬼面。
趙父上盡管上了一個好了不起的魂,可畢竟是凡胎,在黃泉路上沒過多久,就凍得白裡出了紫,細看的話,似乎還在輕輕地哆嗦著,然而他的聲氣卻一點也不弱:“你別忘了當年你執意把昆侖君的魂魄送回的時候,答應過祖師什麼。”
“嗯?”沈巍這才終於緩緩地開了口,“我只是隔著很遠看了他一眼而已,他過來時我就躲開了。上仙就算信不過我的人品,擔心我背信棄義,難道還信不過先聖神農的金邊契約嗎?”
他的語氣聽起來一如既往地溫和有禮,可趙雲瀾慣於聽話聽音,敏地從他短短的一句話裡面聽出了無比的輕慢與說不出的挖苦味道。
趙父皺了皺眉:“可是大封又是怎麼回事?後土大封為什麼會松?”
這一回,沈巍沉默了片刻,而後他的聲音微微低沉了些:“如果上仙還記得,當初的伏羲大封才不過幾百年,就被天柱帶倒,算是破而後立。自媧以降下,到如今新立的後土大封已經存續了不知幾千年,水滴尚且能穿石,眼下大封松,是誰也無法回天的,實在贖我無能為力。”
“後土大封是媧以命相抵,又是昆侖君一片心,我當然沒說你會對它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只是大封要是徹底崩了呢?你打算怎麼辦?”
“是啊,”沈巍頓了頓,繼而輕描淡寫地接了一句,“打算怎麼辦呢?我十分愚鈍,現在總算明白當初先聖們說的‘不死不滅不神’是什麼意思了——只是算起來,我其實本來也不是什麼天生地養幻化、被萬民敬仰的神明呢。”
“你不要以為大封破的那一日神農之約就無法束縛你了,要是我兒子……”
趙父的話音到這裡,突然不自然地停住了,好像電影放到一半音箱壞了,只見他張,卻發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