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蘭連連道謝,才嘆道:“也不全是沒氣力的緣故,你想,我家素日跟鄭家好,現下人滿門披麻戴孝,我卻喜氣洋洋的辦洗三辦滿月,豈不太沒心肝了。”
說到鄭家,張氏也嘆氣:“真是飛來橫禍,老人家多和善可敬,誰知臨了卻……”想起年去鄭家的形,搖頭嘆氣,不再說下去,轉言道,“我去弔唁時,鄭大嫂子託我捎話,你好好休養子,兩家的用不著那些虛頭鬧的,心裡清楚。”
明蘭又問小沈氏和鄭大夫人的形:“辦喪事最是熬人,可別累壞了子。”
“可不是。”張氏搖頭道,“妯娌倆都瘦了一圈,快沒人形了。何必呢,天地有靈,孝心自知,生生把活人熬壞,老人在地下未必高興。”這話豁達通,頗有幾分禪理。
既說起這個,明蘭忍不住打趣道:“我聽你上鄭家弔唁時,氣派可大的很。”
張氏不以爲忤,反笑道:“託鄒家的福,平日沒人瞧我的笑話,如今可消停了。”一踏進鄭府的迎客廳,本在嘰喳閒話的貴婦們忽的寂靜無聲,看的目又敬又畏,說話莫名客氣起來。
這就是厲害的潑婦與武林高手之間的待遇區別,適才綠枝幾個在跟前服侍時,對著張氏也是戰戰兢兢的,大氣不敢出一下。
明蘭看著的眼睛,輕聲問道:“你難麼?”畢竟是異樣的目。
張氏想了想,搖搖頭,角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換做是你,你願意人時時憐憫地瞧你好,還是這麼著好?”英國公唯一嫡,從小驕傲到大,誰知姻緣反是最不如意的,各種或善意或幸災樂禍的憐憫目,出嫁後連門都不想出了。
明蘭心中瞭然,點點頭,換過話題:“現下鄒家可都老實了吧?嗯,你怎麼發落那個在外頭胡說八道的。”
張氏不屑的輕哼,淡淡道:“我發落什麼,國有國法,我把鄒老四連同擒獲的賊人,一起到劉大人,先熬著刑罷。”
高明!明蘭微微笑起來,在心中翹起大拇指。
兩人聊得有興,便留張氏吃午飯。
丫鬟們端著各碗盞魚貫進來,一碟翠綠的龍井蝦仁,一盅白的鯽魚湯,一碗濃香赤醬的紅燒扣,當中還有個蓮花瓣彩折邊的水瓷大碗,盛著熱騰騰的荷葉,再兩個炒時蔬和清爽的涼拌……滿當當足一桌,此外還有一壺顧府自釀的果酒。
三杯下肚,張氏開始叨叨起來,“…惡人有惡報,你家那位黑心的太夫人,也沒落著好,不但兒子沒了,聽說孫兒孫也病了,彷彿是染了時疫…”
明蘭心中一,低頭緩緩喝湯,什麼也沒問。
“……這回你可遭了大罪,瞧你現下模樣,燈籠似的風吹就破。”藉著酒勁,張氏莫名傷起來:“人就是苦的命,生兒育,相夫教子,不是,就是淚。”
明蘭輕嘆氣,提壺給張氏再斟上一杯。
酒湛清如碧,像柳葉梢頭的珠般,流瀉出幽幽清甜,彷彿拖曳出最後一抹夏日餘韻,張氏一飲而盡,臉頰上泛起淺淺紅暈,“我有四個兄長,從小一道頑得跟猴兒似的,日子好不快活。誰知十歲上,娘說兒家舞刀弄劍的,將來夫婿不喜。於是我棄了刀弓,學紅,持家,詩詞,溫良恭儉,輕聲細語……學能夫婿喜歡的東西,誰知……”
拉過酒壺,自斟一杯仰脖飲下;低頭時,眼角閃去一滴晶瑩,瞬息而過,放下酒盞,低聲道:“其實有什麼打……”
見又要給自己斟酒,明蘭手按住酒壺,聲道:“這酒雖淺,可也有些後勁,你…慢慢吃…小心傷。”
張氏醉態可掬,擰著子奪過酒壺,又一氣吃了兩杯,衝明蘭吃吃笑著:“…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是不是?唉,沒見你這麼老實的,我娘託的人多了,見我面孔冷得那樣難看,都只意思一兩回便罷,唉…好妹子,我領你的…”
明蘭心道,卻不是自己老實,而是在外每每完張夫人的照拂,心虛之餘趕去沈家找債主閨還人。
說到後來,張氏似已醉了,拉著明蘭反覆唸叨:“傻妹子,聽我一句,替男人心,休養好子最要。男人著呢,邊有的是狗頭師爺,替他們算計功名利祿,苦的只有子…”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垂頭輕拭眼角。
明蘭輕輕斂眉,堅定的微笑道:“不論以後如何,我決意信他一回。”頓了頓,忍不住添上一句,“老國公除了是你的父親,也是張家族長。”知道張氏話裡的意思。
張氏擡頭,看了足有半響,淺淺抿了口酒,語氣苦的低低道:“當初皇后娘娘出結親的意思,娘哭著只是不肯。張家認定興旺,我是嫡親的堂姊妹就有七八個,母親便想叔父們的兒去,可爹說,從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數我最尊貴,如今家族有急,我不去,誰去?!……我也怨過,可…可我曉得,爹爹做的沒錯,實則他比娘還心疼…”
酒愁腸,更催人心慟,張氏終忍不住傷心的哭起來,打出孃胎就諸事順遂,卻在婚事上跌了大跟頭,偏生來心高氣傲,便是有委屈,寧可倔強的冷以對,也不肯低□段,乞人憐惜。
明蘭輕拍著的背,讓靠著哭了一陣,也不知勸什麼好,只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場…要不,再給你斟一杯,反正也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吃幾杯都一樣…”
張氏撲哧笑出來,啐了一口:“呸,你才死豬呢!”
明蘭見破涕爲笑,總算鬆口氣。
張氏不讓丫鬟進來服侍,自己走到盆子架旁絞了塊冷帕子,坐下輕輕拭,幸虧素日不塗脂,此時臉上除了微有溼意外,也不很顯痕跡。哭過一場,酒也醒了大半,張氏心知自己適才失態,藉著拭臉,不著痕跡地側眼打量明蘭。
抱膝靜坐在炕上的子,蒼白又瘦弱,長長的睫微微垂下,渾不似已生了兩個兒子的母親,尤其那一雙眼睛,跟適才抱過的小阿圓一模一樣,清澈和煦,不笑時也像帶著笑意,人一見便心生好。
張氏忍不住嘆道:“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好,在背後怎麼說我的,我多知道”咂了下,自嘲道,“自然,我也沒說。可這些年來,我從未聽你傳過一句,總是往好勸我們倆…唉,不說了…”
嘆口氣,忽又展一笑,眼中淚猶在,“不訴苦了,沒的跟怨婦似的。”側頭向窗外,初夏日照耀下的庭院愈發絢麗如景,神落寞,“好歹我有了哥兒,以後守著兒子,靜靜過日子,也不壞。”
明蘭悠悠微笑:“至於我麼,小時候總想著,只要一個小小的院子,食無憂,能悠閒的睡覺發呆,就心滿意足了。”
張氏擡腕舉杯,笑嗔道:“沒出息…唉,還是共勉罷。”
明蘭雙手捧起小小湯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後,兩人垂暮閒聊,才發覺當時這兩句,竟都落了空。
張氏足足生了半打兒,後半生子孫繞膝,熱鬧煩惱不得閒,再無功夫空嘆落寞;而明蘭,卻踏出了宅深院,青山綠水,暢意人生。
……
夜裡顧廷燁回屋,見明蘭還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著腦袋,消瘦的面龐上眼睛愈發顯大,也不知想些什麼,連連追問下,明蘭抿而笑:“與國舅夫人還能說什麼,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顧廷燁表示深切懷疑:“是麼?”
明蘭用力點頭:“已議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銀米。”
顧廷燁瞇眼。
“我在鋪子裡定了只大將軍風箏,這幾日風大,日頭也好,回頭人放給你瞧。”顧廷燁抱坐到膝上,一手順著微枯的髮輕,故作不經意的岔開話題。
“我放的比們好,可惜這會兒不得。”
“這攤子事快忙完了,以後早些回來陪你說話。”
“正事要,我不悶的。”
“太醫說你該多走走,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進香。”
“哦……好。”
“這回得了匹極俊的小馬駒,待子好了給你騎著頑。”
“嗯。”
“近日有什麼想吃的?”
“……侯爺,張家姐姐沒說你壞話。”
兩人四目相對半響,然後同時笑出聲。
明蘭以手背抵脣,不住發出呵呵小聲,調皮道:“侯爺很不待見張家姐姐呀。”
顧廷燁板著臉:“不來攛掇人家滿夫妻,我就待見。”
明蘭來往的那些眷他大致清楚。
鍾夫人總誇自家妻妾和睦,嫡庶一家親——他木有這個問題;耿夫人三句不離嚴防死守‘狐貍’——他木有狐貍;段夫人心著比兒子還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時娶妻——他親兄弟都死了;劉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繞不開孝敬公婆——他的爹孃這會兒大約已在曹地府接上頭了。便是小沈氏,也不過扯些別人家的長短。
唯有張氏既有見識,又有經歷,能夠深刻闡述對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觀的前景展。以前每每明蘭從沈府回來,總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們姊妹要多多來往。”
且不說妻姐敏慧敦厚,從來都勸人好話,更所謂近朱者赤,袁文紹夫婦好的裡調油,恩非常,明蘭耳濡目染,勝於老聽沈家那些悽風苦雨的破事。
彷彿明白他的心事,明蘭笑的東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樑,“小氣鬼!小氣鬼!”還真這明的男人猜中了,不過……
伏他懷裡,低聲道:“你放心,我們都說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頭偕老的恩夫妻,也許被淹過泥石流後老天爺過意不去,也許否極泰來,也許也有這個運氣,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總得試一試。
顧廷燁心裡說不出的暖。
裡炕上躺著一大一小兩個胖小子,團哥兒攤開手腳呼呼大睡,阿圓則繃著張小臉,睡得十分嚴肅,懷中抱著心的妻子,大約這就是家罷。
他忽的跳下炕,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著雙臂托起明蘭,高高的轉了幾圈,明蘭咯咯笑的像個孩子,一手拼命捂自己的,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還不快放我下來,吵醒了那兩個魔星,你哄呀!”
足足轉了十幾圈,兩人一起暈頭暈腦的倒在炕上,臉挨臉躺在一塊兒,彼此都笑得傻氣。
崔媽媽在外廂忍了半天,因怕明蘭累著,幾次想進去阻止,過了半響,又笑著連連搖頭——都是胡鬧的孩子呵。
顧廷燁高興起來,便急著把聽來的事說與明蘭聽,“你可知段鍾耿三家眷被誆進宮後,吃了什麼苦頭?”
明蘭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說,你說。”
三家眷進宮後,自然了一番嚇唬利,不過因局勢未明,皇宮都尚未完全控制,聖德太后也沒功夫發落們,只將們三個單獨關在一宮室,幾個又聾又啞的監奴看管。
這一關,便是兩日一夜。
“只是關起來,能吃什麼苦頭?”明蘭不解。
顧廷燁笑道,“關是關著,只缺了一樣東西,們生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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