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生護送老太太起程後,明蘭還沉浸在分離的悲傷中,如蘭就風風火火的殺來暮蒼齋,見明蘭懨懨的躺在榻上,抱著個大迎枕發呆,便上前去拍明蘭的臉蛋:“喂喂,醒醒,還難過呢!得得得,就你一個是孝順的孫,我們都是狼心狗肺的!”
明蘭沒什麼力氣和鬥,只半死不活道:“哪裡哪裡,姐姐們是難過在心裡,妹妹的修養不夠,這才難過在臉上的。”
如蘭一拳打在棉花上,沒什麼好說的,遂直奔主題道:“呃,那個…品蘭又寄信來了罷,快與我講講,那孫秀才如今怎麼樣了?”
明蘭朝屋頂翻白眼。
品蘭的系列來信基本只有兩個主題,一個是‘喪盡天良無德敗類狠心拋棄糟糠及其家庭衰落記錄’,二是‘慘遭錯待蕙質蘭心盛淑蘭士的滿狀態復活記錄’,自打明蘭無意中提起一次後,如蘭便了這個連載故事的忠實聽衆。
話說當年,孫志高用一紙休書換來半分陪嫁之後,立刻把那位出淤泥而不染的舞姬搬進了正房,而淑蘭則被家人送去了桂姐兒嫁的村莊,那裡富民,民風淳樸,加上桂姐兒的公公便是當地里正,倒也沒什麼人說閒話。
沒了淑蘭掣肘,也沒了淑蘭陪嫁去的管事看著,孫志高便日日花天酒地,不在酒樓大擺筵席,請上一幫附庸風雅的清客相公詩呷,真是好不快活;此番行徑學政大人知道了,大人大怒,一次地方秀才舉人開科舉文章研討會時,當著衆人面冷斥孫志高‘無行無德’,乃‘斯文敗類’,孫志高大辱而歸,回去後越發肆意揮霍。
孫母耳朵子,拿著大筆銀錢不知怎麼花纔好,決定學人家投資,一會兒是胭脂鋪子,一會兒是米糧行,有時候還放印子錢,行業千差萬別,但結果很一致,虧錢;明蘭嚴重懷疑盛維大伯暗中添了一把柴。
就這樣,待到那青樓奇子產下一子後,孫家已然大不如前了,不過孫志高好面子,依舊擺著闊氣的場面,爲了繼續過著呼奴引婢的舒坦日子,只得陸續變賣家產,孫母也曾勸過兒子稍加節制,但孫志高開口閉口就是——待我高中之後如何如何。
不過那位青樓奇子顯然等不及了,一日孫氏母子出外赴宴晚歸,回來後一碗解酒湯下去,母子倆俱昏睡過去,一覺醒來,發覺家中一干財並銀票錢箱都不見了,只有那青樓奇子和孫母侄子留下的一封‘人至深’的長信:
說是那兩人是早就相識的,生的兒子也是那侄子的,兩人相已久,真可天地,奈何天公不作,有人不得相聚,苦苦支撐這些日子,他們終於無法欺騙自己的,遂決定雙宿雙棲去了,請‘好仁慈好寬宏’的孫母和‘好高貴好偉大’的孫志高理解他們的這份;哦,請順便理解他們帶走財的行爲。
這事傳出來後,孫氏母子立刻淪爲宥的笑柄,那對真心鴛鴦走的匆忙,沒賣掉房子,但卻把一干田莊土地及其他貴重擺設都賣了。這下子孫志高立刻度日艱難起來,鎮上酒樓飯莊再不肯與他賒欠,那些書局紙鋪也紛紛來追債,看著桌上的稀粥鹹菜,孫氏母子這纔想起淑蘭的好來,便打聽著去了蒼鄉。孫志高一開始還想擺譜,表示自己是紆尊降貴願意娶回淑蘭;誰知他們去的時候,淑蘭不但嫁了人,連肚子都老大了。
淑蘭夫家是鄰村的大戶,家中有屋又有田,新姐夫是個和氣又憨厚的漢子,這回盛維和李氏仔細查看了人品,也拿足了架子,開開心心的嫁了兒。
孫氏母子看著淑蘭隆起的肚子目瞪口呆,孫志高氣憤之餘大約說了些難聽話,不過淑蘭已非當年吳下阿蒙,冷笑著把他們狠狠奚落了一番,桂姐兒更狠,直接指出孫志高的要害問題——‘沒準是你不能生呀好好去瞧瞧大夫別耽誤人家大好閨不拉不拉’。
孫志高憤的幾死去,這時彪悍實誠的鄉下漢子們趕來了,他們不會廢話,直接掄扁擔招呼,將孫志高狠打了一頓攆出去了。
最近的消息是,淑蘭生了對龍胎,孫志高了當鋪的客。
如蘭留下一桌子的瓜子殼兒,對這個結局很不盡興,同時對明蘭毫無激的解說方式表示不滿,明蘭也不爽一把的,撈起老太太留給自己的賬本細細看了起來。
題一:一畝中等旱地約五兩銀子,水田則翻倍,上等水田卻可賣上二十兩,如果有一千兩銀子,該如何置辦?
答:看況和政策。
題二:家原有陪房十戶,經主家三代,家僕孳生繁多,還依仗輩分拿大,不堪使用,家需開支卻漸大,如何削減?
答:上策,計劃生育,好好管教,中策,放出去,下策,賣掉。
題三:家中人口繁多,男丁不事生產,月錢花銷不敷出,如何?
答:分家,各養各的。
題四:公婆顢頇,偏寵別房且不肯分家,妯娌貪財叔伯好,公中鉅額虧空,男人寵妾滅妻,孃家冷漠不管死活,上天無路地無門。
答:……重新投胎吧。
賬目上所反映的不只是收支問題,還有複雜的人際往來,親疏關係,最後攪和一團漿糊,明蘭看了一整天,只覺得頭痛裂,大家庭就是折騰,各房有各房的打算,有些問題本無解,只能慢慢耗著,等到媳婦熬了婆,就把接力棒給下一代,接著耗。
“姑娘。”丹橘打簾子進來,笑著稟道,“太太房裡的來傳姑娘,說新有了春和釵環,請幾位姑娘去挑呢。”
明蘭便下了榻,一邊由丹橘給自己整理裳頭髮,一邊問道:“這幾日院裡可好?”
丹橘略一沉,低聲回道:“自不如老太太在時好;有幾個小丫頭生了些閒話。”
明蘭微微一笑,吩咐道:“你也不必刻意訓斥,只多看著些。”丹橘不解,明蘭角微彎,“院裡的人,都是同富貴易,共患難難;咱們且瞧瞧吧。”
以前老太太爲了調理明蘭的,於吃用一項上極爲細小心,白日的點心,油的,酪的,蒸的,番換著吃,夜裡的宵夜,冰糖燕窩粥,金紅棗羹,什麼好的上什麼,直把明蘭吃的皮白裡紅,連帶著小丫頭也沾了,如今可都得按公中的來。
丹橘聽明白了,臉肅然:“往日姑娘待們何等恩厚,倘若一有差落們就生了怨懟,便是該死!姑娘,我會瞧著的。”
小桃扶著明蘭來到王氏房裡,只見王氏倚在湘妃榻上,和劉昆家的笑著說話,中間兩張方桌拼在一起,上頭擺放了摺疊整齊的新綢緞襖,錦繡織繪,甚是亮眼,墨蘭和如蘭正站在桌旁,拿眼睛打量這些東西,見明蘭來了,都瞪了一眼。
王氏知道明蘭做什麼都慢一拍,磕頭請安慢也就罷了,每回分東西也晚來,只拿那挑剩下的,這樣一來,大家倒也無話;王氏放下茶碗,拿起小翹幾上的一個黑漆木螺鈿小匣子,劉昆家的遞過去,笑道:“翠寶齋新出的樣子,你們大姐姐年前訂下的,瞧著鮮亮,便送來了,你們姊妹們自己瞧著選吧。”
劉昆家的已把匣子打開,放在桌上的綢緞旁邊,只見匣一片彩珠翠,金碧生輝,明蘭擡眼看去,匣子裡並排放了三支頭飾,一支琉璃鑲的鴛鴦花流蘇簪子,一支蝙蝠紋鑲南珠枝金步搖,一支花水晶髮釵,的確是款式新穎,通亮麗。
三個蘭互相看著,如蘭扁扁道:“四姐姐先挑吧,父親常說長有序。”
墨蘭淡淡一笑,徑直上前左挑右看,最後拿了那支最耀眼的金珠步搖,如蘭忽輕笑一聲,轉頭對明蘭道:“六妹妹,你說‘孔融讓梨’裡頭,是哥哥讓弟弟呢,還是弟弟讓哥哥呢?”
明蘭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苦笑道:“四姐姐,妹妹肚裡有多墨水你還不知道嗎?就別爲難妹妹了。”
如蘭白了一眼,轉頭向著墨蘭道:“父親常誇四姐姐是咱們姐妹裡學問最好的,四姐姐說呢?”
墨蘭俏臉紅漲,神尷尬,勉強笑道:“妹妹若中意這支便直說罷,何必扯上什麼典故呢?自家姐妹,難不姐姐還會與妹妹爭?”
如蘭慢條斯理道:“哪支釵不打,不過妹妹想著跟姐姐學學道理罷了。”
“那便你先挑罷!”墨蘭放下那支金珠釵,低垂的眼神充滿忿忿。
如蘭輕蔑道:“姐姐都挑了,妹妹怎麼好奪人所,回頭爹爹又要訓了。”
明蘭見如蘭這般不依不饒,微微皺眉,擡眼去看王氏,只見只顧著和劉昆家的說話,一眼沒往這兒瞧,恍若不知,明蘭低頭,明白了。
這次老皇帝開恩科,盛紘不同僚同窗都有子弟去赴考,偏長楓連舉人都沒中,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難得的機會飛跑了,最近盛紘看著長楓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前日開考,半個都察院的僚員都在談論彼此家中的赴考子弟,盛紘聽的很不是滋味,黑著臉回家後,徑直去了長楓書房,打算好好教育兒子一番,務必明年秋闈中舉,後年春闈中第。
誰知一到門口就聽見裡頭傳來男嬉笑之聲,盛紘一腳踢開門進去,只見自家的兒子角含笑,風流倜儻的舉著一支玉製管筆,一旁挨著個嫋娜貌的丫頭,著兩個袖子,長楓便在兩條雪白的臂上寫下濃豔的詩句。
盛紘眼尖,一眼看見上頭寫的是‘冰玉骨濃香,解帶待爾嘗’的豔詞,一肚子火便蹭蹭蹭冒了出來,當下大發雷霆,二話不說把長楓捆嚴實了,然後家法伺候,一頓子打下來,只打的這位翩翩公子哭爹喊娘,林姨娘趕來求,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盛紘氣急,當著滿府人的面,指著他們母子倆大罵‘爛泥扶不上牆’。
林姨娘也很委屈,何嘗不想管好兒子,可到底是姨娘,名不正言不順,兒子也不大服管教,又怕管的嚴了,傷了母子,下半輩子還得依仗他呢。
盛紘一不做二不休,索把長楓的書房搜了個底朝天,一搜之下,竟然翻出十幾本‘?’和豔詞集,且紙張敝舊,顯然是常常溫故知新的結果。
盛紘出離憤怒了,親自起子又打了長楓一頓,然後把他了足,接著找了外賬房,嚴令再不許長楓隨意支領銀錢,凡超出五兩的都要上報。
林姨娘得勢不過因二,自己得寵,兒子盛紘看重,如今的寵早不如前,兒子又遭了厭棄,府裡的下人們都是水晶心肝,遂風頭一時倒向王氏。
“那妹妹想怎樣?”墨蘭冷笑道,以前何嘗過這般奚落。
“不想怎麼樣。”如蘭輕慢的翻著一旁的裳,故意道,“不過姐姐既我先挑,豈不是違了父親的意思,自得有個說法才行;自家姐妹,難不誰比誰尊貴些了?”
把語尾拉長,挑釁的看著墨蘭。
墨蘭咬著脣,知道如蘭是想說出‘嫡庶有別’四個字來,早些年林姨娘一房得寵時,沒拿‘嫡庶’做文章,在盛紘面前得了多憐惜疼。
雖說今時不同往日,可到底不肯放下臉來,一眼瞥見旁邊低頭而站的明蘭,心念一轉,笑道:“五妹妹說的沒錯,孔融讓梨也是大的讓小的,既然如此,便六妹妹先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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