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來稟報時，張皇后正靠在榻上，耷拉著眼皮，由宮人替輕輕按著頭上位。昨日重宴親朋齊聚一堂，興致一高，便多飲了幾杯花酒，眼下宿醉未消，還有些頭昏腦脹。

昨日郭賢妃召見太子良娣，留下太子妃侍疾之事，張皇后自是一清二楚——執掌六宮，千頭萬緒都在手心，各宮中的大事小都逃不過的眼睛。

沒去替沈宜秋解圍——若是挑細選出來的太子妃連這點小事都應付不了，那這雙眼睛也可以不要了。

不過聽那宮人說完，還是不自地睜大了眼，與隨侍的面面相覷，這沈七娘太出人意料了！

賢妃的確糊涂，但畢竟是太子生母，連這個皇后都要容讓三分，沒想到一個出嫁月余的新婦說收拾便收拾，且手段干脆利落，直有苦說不出。

張皇后也看不慣賢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樂見其，但幸災樂禍之余，也不免擔心太子和太子妃因此反目。

尉遲越在膝下長大，賢妃待他并不盡心，但人對脈相連的生母親，總是有天然的孺慕之，且子不言母過，便是知道賢妃有錯，一個孝字下來，也只有妻子委屈。

張皇后沉片刻，來個黃門吩咐道：“你去尚藥局請陶奉過飛霜殿，替賢妃診視，并核查林奉的藥方，若林奉真如太子妃所言玩忽職守，致使賢妃多年來飽風疾困擾，你速來回稟，我定不輕饒。”

那黃門領命離去，太子妃遣來的宮人也退出殿外等候，張皇后這才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端起放涼的醒酒湯，一邊喂一邊笑道：“飛霜殿那位怕是要吃點苦頭了。太子妃真是個妙人。”

張皇后了額角，苦笑道：“我這名義上的母親鎮日替他們心，人家正經阿娘還來裹。”

道：“娘子視殿下如己出，假以時日，殿下定會明白娘子的苦心。”

張皇后豁達地笑了笑：“我也不求他明白，只盼著他們小夫妻我點心。”

奇道：“上回殿下和太子妃來請安，奴婢在一旁悄悄看著，殿下待太子妃可著得很。”

張皇后乜一眼：“你明知我心的不是這個。”

又嘆了口氣：“今日看與兩個良娣親無間，姊妹似的，我就知道事不太對勁……”

道：“太子妃賢惠識大，娘子不該欣麼，怎麼反倒擔心起來。”

“你啊你，揣著明白裝糊涂，非要我說破，”張皇后斜睨一眼，“便是再賢惠的子，哪有喜歡與人共侍一夫的？你看德妃和淑妃對我言聽計從吧？那也是這幾年沒了心氣，當年在東宮是什麼景，莫非你不記得了？”

那憶起往事，也生出慨：“娘子且放寬心，當初殿下為了娶太子妃，連夜騎馬去華清宮求圣人降旨，老奴也算看著殿下長大，從不曾見他如此，便是有些波瀾，也不過是好事多磨。”

張皇后也不莞爾：“你說的倒也是，三郎就是過得太順遂，有人磨一磨他的子，倒也不是壞事。”

接口道：“是啊，兒孫自有兒孫福，娘子大可放心，最要是仔細自己的子……”

張皇后笑容淡去：“我這子骨如何，你還不知道？”

橫眉道：“奴婢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圣人當年也真是……都說虎毒不食子，連自己的孩兒……”

“不毒能手刃同胞兄長？”張皇后冷笑道，隨即揮揮手：“過去的事還提他做什麼，我是半截子土的人，他如今也只能在華清宮醉生夢死，舊賬這輩子算不清楚了。”

頓了頓又叮囑道：“這些舊事切不可三郎知曉，畢竟是他阿耶，他知道了恐怕不好。”

道：“是，奴婢知道輕重。”

張皇后沉默片刻又道：“說起來，今日聽吳家阿姊說起，與何九娘訂親的那位祁公子，這程子病得越發厲害，恐怕延捱不了幾日。”

撇撇：“不是說婚期定在今歲秋天麼？眼看著快冬了，怎麼不見過門。”

張皇后道：“你別這麼說，這倒也怪不得何家，這景，任誰都舍不得自家兒嫁過去。”

只得道：“娘子宅心仁厚。只是飛霜殿那位太也不講究，外甥自小與人訂了親，還日召宮，與殿下相見，年時便罷了，都及笄了還不知道防閑，這瓜田李下的……”

“我也知道賢妃打的什麼主意，”張皇后一笑，隨即搖搖頭，“這外甥心眼可比多多了，還真以為人家甘心當馬前卒呢……”

正說著，方才去飛霜殿的黃門回來了。

張皇后打住話頭問他：“陶奉替賢妃診過脈了？如何？”

黃門道：“回稟娘子，陶奉診過脈，賢妃娘娘的確罹患風疾，先前林奉寫的藥方全不對癥。”

“果然如此，多虧太子妃明察秋毫，”張皇后道，“傳我口諭，林奉為醫疏忽職守，未能盡責，著停職查辦，待殿中監查清始末，再行黜陟。”

說罷眼中閃過一促狹，對旁道：“阿婉，勞你去一趟飛霜殿，替我問賢妃。”

含笑應是，皇后去飛霜殿，分明是要自己替瞧好戲，一會兒回來好詳細說與聽。

飛霜殿中，郭賢妃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時不時發出一聲低泣，宮人余珠兒跪在床前，時不時拿起帕子替拭淚。

而沈宜秋則在屏風外，看著陶奉寫風疾藥方。

待老醫寫完最后一味藥，沈宜秋道：“有一事請教奉。”

陶奉忙道：“不敢當，娘娘請指教。”

沈宜秋道：“重慈所服的風疾方中，似有一味黃連，奉所寫的方子里卻了此藥，不知何故？”

陶奉一樂，他這方子里自不必加黃連，但還是捋須道：“不想娘娘通醫理，黃連有清熱燥，瀉火解毒之效，對風疾亦有極佳療效，是仆疏忽了。”一邊說一邊把黃連寫上。

老醫對賢妃的便宜病早有耳聞，他平生最看不慣的便是這些裝病折騰醫的宮妃，既然皇后和太子妃有意吃點苦頭，他也樂得順水推舟。

沈宜秋取得藥方，便即給湘娥：“你照方去煎，務必盯著藥爐，不可有半分差池。”

話音剛落，便有宮人稟道：“秦尚宮求見。”

郭賢妃一聽是皇后的心腹來了，越發氣悶，差點將牙咬碎，卻也不敢將人拒之門外，咬著牙道：“有請。”

秦尚宮走進殿中，向太子妃行了禮，兩人一起繞過屏風走到郭賢妃床前。

行罷禮，秦婉道：“啟稟賢妃娘娘，皇后娘娘聽聞此事然大怒，立即將那失職的奉革職查辦。”

郭賢妃早知保不住林奉，可親耳聽到這話從皇后的里說出來，還是忍不住落下兩串淚來，本是多愁善之人，那林奉生得斯文白凈，又善于察意，素來奉承得十分舒坦，如今沒了這可意的人，怎不傷。

沈宜秋忍住笑意，溫言道：“娘娘不必憂心，陶奉方才說了，娘娘的病雖人耽誤多年，好在病不深，并非束手無策。”

秦尚宮又道：“皇后娘娘說了，這回多虧太子妃娘娘明察秋毫，否則年深日久，若是病難除，便追悔莫及了。娘娘還說，有此佳媳，可見賢妃娘娘是有福之人。”

頓了頓，看向郭賢妃：“娘娘說，是也不是？”

郭賢妃差點將腮幫子咬出來，勉強輕哼出一聲，算是回答。

哪里不知道這老婦是瞧好看來的，只盼著瞧一眼便走，誰知站在床邊袖著手，全無要走的意思。

郭賢妃只得吩咐宮人賜坐。

約莫半個時辰后，宮人端著藥碗進來，卻是個大湯碗，足有七八寸大。

郭賢妃一見那碗，耳邊便是轟地一聲響。

沈宜秋微笑道：“娘娘多年宿疾，又不曾對癥服藥，如今難免要多服些。”

一邊說一邊挽起袖子，親手接過藥碗和湯匙，輕輕攪了攪藥湯，舀起小半勺嘗了一口，便是心里早有準備，也不打了個激靈，苦得幾乎靈魂出竅。

滿意地放下湯匙，換了一只，對宮人余珠兒道：“還不快攙扶娘娘起床喝藥。”

余珠兒只得扶賢妃坐起，在腰后墊了個囊。

沈宜秋舀起滿滿一勺藥湯遞到賢妃邊：“娘娘請服藥。”

郭賢妃無法，只得張開將藥吞下，整張臉立即皺一團：“苦……”

沈宜秋哄孩似地道：“良藥苦口，方才我嘗過，雖不太好喝，倒也說不上苦極，還請娘娘以為重，稍加忍耐。”

秦尚宮道：“太子妃娘娘孝天地，賢妃娘娘切莫辜負娘娘一片孝心。”

沈宜秋一勺接一勺地喂到賢妃邊。

郭賢妃一邊吞咽，淚水不斷奪眶而出，涕淚糊了滿臉，余珠兒不忍心瞧，干脆避過臉去。

沈宜秋卻不為所，穩穩當當地將一大碗藥盡數喂完，這才撂下碗。

賢妃一碗苦藥下去，五臟六腑里都是苦味，靠在床上奄奄一息，目都有些渙散，里喃喃道：“珠兒，給我調碗糖水……”

余珠兒正要應是，沈宜秋道：“不可，奉方才特地囑咐，此藥不可與糖兼服，服藥后半個時辰不可飲水，不然失了藥效，還得重新再服。”

說罷，沈宜秋從湘娥手中接過帕子，在賢妃角上按了按，又替掖了掖衾被，這才道：“娘娘服了藥好生歇息。媳婦先告退了，晚膳后再來伺候娘娘服藥。”

頓了頓，一彎角：“只要每日三次服藥不輟，不出半年定能將病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