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嬤嬤心里凜子一寒。

認得長公主這個眼神。

當年太皇太后病危，太醫署束手無策，皆道此病無藥可治，長公主聞言一怒便帶軍拆了太醫署大門，揚言若治不好母后，要他們通通陪葬。

那個寒冬臘月里，崔嬤嬤跟隨小殿下，拜遍京城大大小小的佛剎。

親眼看著素不信佛的小殿下，手捧菩提珠一遍遍三跪九叩。

小殿下哪怕額頭與膝蓋都磕得腫爛了，雙凍得發僵，仍倔強而虔誠地叩拜佛祖，妄求一個神跡出現。

也曾陪著小殿下，日夜不離在太皇太后病榻前侍疾奉藥。面對母后日漸枯癟的臉頰，小殿下只勉力笑說，“宮殿外桃花又開，母后要快快好起來，陪兒一起去看啊……”

即便這麼著，人也沒能留住。

大喪過后，小殿下就砸了腕上那串珠子。

曾誦經文萬遍，曾見青燈萬盞，服斬縗，從此憎佛陀。

此刻公主的眼神，與從皇陵出來那日一模一樣。

槁木死灰般黯淡，尋不出一神采。

當年長公主為太皇太后哭干了一雙秋水眸，今日得知自己剩時無多，是一滴眼淚也沒掉。

崔氏知道書上有句話，哀莫大于心死。

深吸一口氣，只當沒看出來，垂眼攬過公主手膩清涼的發，為梳頭。

也不再多勸公主將病告訴駙馬的話。

一手帶大的姑娘，崔嬤嬤如何看不穿殿下的心思？以公主和駙馬這些年相的樣子，對駙馬爺說出實，無非是以將死之人的姿態，向他祈求多一點的溫與關心罷了。

沒理由人一輩子都要為了攀附男人而活。

何況的小殿下生來驕傲，不了別人對施以憐憫的。

落地的九枝鎏金燭臺照曜著璨，一室燈影默默。宣明珠由著嬤嬤梳頭，心中惦記寶丫頭，問道：

“祠堂那邊如何？”

“回殿下，方才迎宵去祠堂接小小姐，小小姐比著三手指一臉認真地立誓呢，說書若抄不完，此生便不走出祠堂半步。今夜就在那邊睡了。”

泓兒有意說得輕快些：“自是沒忘記揪著二位小公子作陪，這會兒正一個磨墨扇風幫拍蚊子，一個給小小姐講江湖志異故事解乏呢。”

宣明珠的臉上這才現出一點笑意。

“得了，自己愿意待在那邊，隨吧。記得備好夜宵，別著他們了。”

“是。”

落帳熄燈，一宿無話。

宣明珠原先覺得孤枕寒衾最是難熬。

梅鶴庭子雖冷，可他的一年四時都溫暖如火爐，習慣鉆進他懷里，抱著夫君窄勁的腰眠，閉上眼，便是滿心踏實。

最怕大理寺出急案，梅鶴庭晚間當值回不來，孤零零一人，只剩“碧枕紗櫥，半夜涼初”的滋味。

而今心上冷了，發覺一個人也不過是如此這般渡過，沒甚不好。

一夜無夢。

卯牌時分，晨曦映照窗欞，聞得公主殿下醒了，八個婢子魚貫伺候洗漱。

澄兒浸手巾時習慣稟報一句，駙馬爺天沒亮就去了署衙——被泓兒用手肘懟了一下子。

宣明珠將們的小作看在眼里，淡淡自嘲：“這病是該改改，往后我不問，他的事不必提了。”

澄兒言又止。

宣明珠問，“還有什麼事？”

澄兒語氣有些吞吐：“清早坊市門才開的時候，前的黃公公過來，傳陛下口諭：長公主壽誕宴席過于張奢靡費，祖宗之訓不可忘，鋪靡之風不可長，責令……閉門思過，慎以為戒。”

對于一道口諭而言，這已是非常嚴厲的措辭。

宣明珠丹輕勾，“本宮的好侄兒，終于舍得與本宮撕破臉了？”

當今天子年不及弱冠，登基三載，便有三年沒過昭樂長公主一聲皇姑母。

泓兒無奈的低道：“殿下別這麼說，畢竟至親的脈，陛下聽到了只怕寒心。”

“我倒指他不認我這姑姑呢。”

宣明珠上罩著件寬松的雪青地繡鸞中單，對鏡描摹黛眉，對皇上降諭責難全然不放在心上。

轉頭笑問二婢，“本宮今日眉妝如何？”

泓兒和澄兒眼前一亮，點頭如小啄米。

長公主眉間生來有一顆殷紅的朱砂痣，只因駙馬一句“過失”，從此不是描作花鈿樣式，便是飾戴眉珠遮住。

殊不如原原本本地出來顯得。

澄兒不懂駙馬爺那些大道理，只覺得堂堂一朝尊貴的長公主，便應當得肆意張揚，做什麼遮遮掩掩的呢？

早膳之后，屋里“蹬蹬蹬”跑進個穿百蝶綾紗，頭扎丸子髻的，瞧見宣明珠的新妝，小姑娘驚呆了。

“阿娘今日好！自然昨日也極，不過今日尤其得兒自慚形穢，想來明日兒再見阿娘，就要被得暈古七啦！”

糯的聲音中氣十足，一開口，抑了一日的屋子騰地霍亮起來。

泓兒和澄兒笑著請安，又端出畢羅點心諸甜食來，奉給公主的寶貝開心果。

隨即想到公主的病，再看如此乖巧討喜的小小姐，二人強心緒，退到紗櫥外頭。

“殿下，大公子和二公子說怕誤了國子監進學的時辰，就不進來請安了。”崔嬤嬤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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