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5章 醉翁之意

  孤不生、獨不長，此之謂天道。

  罷黜百家、獨尊儒在某一個時刻為文化層面的大一統起到決定作用，歷史功績不容抹煞，可一味的縱容、依賴、甚至偏袒儒家的「唯我獨尊」，卻會形社會發展的桎梏，儒家會將所有除他之外的學說掐死在萌芽狀態，將整個社會封閉在原地以便於他的統治。

  儒家之所以能夠在「百家爭鳴」之時穎而出，並不僅是其有利於統治階層，更在於其學說之優秀，然而當千百年「獨尊儒」發展下去，早已使其核心由兼容並蓄、與時俱進變「為了統治而統治」，心甘願為統治階級的走狗，因為他們自己也為統治階級……

  所幸在這個時代，儒士們尚未被儒學所錮、封鎖，他們的眼還在觀這個世界，他們的鮮還未冷卻，他們的思想也仍然在追求進步，並不會將任何儒學之外的東西視為「異端」……

  這個年代的儒家強大而且驕傲，他們歡迎「異端」發起挑戰，然後或降服、或吸收、或毀滅，直至天地之間只剩下自己。

  思魯站在碎機前站了好一會兒，也不知是觀察玉米為何玉米粒倒進去從下邊的口子出來就變碎碴，還是在思索房俊的話語，良久才點點頭，指了指一旁堆放的裝滿了玉米碴的袋子，對後一個僕人道：「扛上一袋，晚上回去吃這個。」

  人小的時候不知禮義廉恥為何，往往沒臉沒皮；人老的時候早已將禮義廉恥參，愈發沒臉沒皮；只要活在中間的年歲將禮義廉恥看得太重，寧肯吃虧也不肯丟了面子。

  老人家看玉米碴子很好所以就拿走，本不跟房俊討要，更不在乎房俊給或不給。

  「七十而從心所不逾矩」，不是不講規矩，而是規矩皆在心中，沒人認為他不講規矩，這是人生的境界……

  房俊當然不會不給，能讓思魯這樣的人上門拿走一袋玉米這是整個長安城的勛貴們求之不得之事，所以他趕招呼家其餘幾個僕人，讓他們多拿上幾袋子。

  不過攙扶著老人家從磨米房出來的時候，還是叮囑道：「玉米質地堅，即便久煮也很難爛，老人家腸胃功能不好萬萬不可多吃，嘗嘗也就行了，平素還是多吃一些好消化的東西，否則若是因為吃了玉米碴出了問題，我可就了大唐的罪人，要遭天下儒生之討伐！」

  「呵呵，你房二也會害怕？」

  天上雪依舊紛紛揚揚，但山間寂然無風，一點都不冷，老人家興致很高，擺手讓牛車跟在後頭，自己在房俊攙扶之下慢悠悠的順著山路走著。

  房俊很久未曾這般在山間自在行走，只覺得空氣清冷、白雪茫茫，很是愜意：「怕與不怕在於己心，心中無愧之時縱然千夫所指亦是談笑自若、之泰然，可要是做了虧心事覺得有愧，自然逢人矮三分、心中戚戚。」

  「嗯？小小年歲，境界居然不低。」

  思魯扭頭看了他一眼，略有意外：「你父親擅於謀略，但因為生嚴謹所以好謀無斷，境界也就那麼回事兒。你倒是比你父親強上一些，既能別出蹊徑、以奇技巧之追求天下之道，也能兼容並蓄、虛懷若谷，當得起當世人傑之讚譽。」

  「哎呦，你這話在這兒說說也就罷了，當著旁人可千萬別說，晚輩汗無地啊。」

  「還懂謙虛呢？有優點不。」

  「還真不是謙虛，晚輩不過是在自然格的小道之上略有所得，距離真正的『格致知』遠得很，於儒學一道更是連一句『末學後進』都算不上，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活到老學到老才行。」

  思魯愈發意外了，索站住腳步：「《莊子》也學過？了不起。不過我有一事費解，家父曾言『教婦初來、教兒嬰孩』，意思是教育孩子要從嬰孩之時開始，彼時嬰孩並無自主之意識，只要貫徹正確之思想便容易才，若等其長之後再行教育，每每思想相悖、且叛逆心重，那個時候就已經晚了。可你時率誕無學、時荒悖木訥，到了青年之時卻陡然大變與以往大相逕庭，令尊到底用了何等方法才能教你走上正路且心醇正、民如子？」

  思魯對於房俊的人生軌跡很是不解，「浪子回頭」這種事不是沒有，但之所「金不換」就說明發生的概率極低，況且當初「房二棒槌」「

  長安害蟲」之名聞名遐邇，他因為與房玄齡曾為同僚故而也有所關注，覺得這孩子肯定是廢了，絕無可能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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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不僅在儒學造詣上冠絕天下，對於教育一途之經驗更是首屈一指，畢竟是天下第一個「家訓」誕生之人家，得到他認定為「廢」的孩子，怎可能逆轉乾坤、變廢為寶？

  可事實卻令他對自己畢生所學的教育之法產生了強烈的懷疑，這個「廢」孩子不僅「變廢為寶」，甚至是芒閃耀、舉世無雙的那種稀世珍寶……

  他覺得這其中一定有某些不為人知的事發生，如此才導致房俊迥然有異的人生軌跡。

  房俊聞言呵呵一笑，這種話早已不是第一次有人問了，他還能怎麼說呢？

  「我本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一朝塵盡生，照破河山萬朵……或許我以前的心智被塵垢蒙蔽，忽然一日機緣巧合就開竅了……」

  「呵呵……」

  思魯瞥了房俊一眼：「這四句佛偈不錯，哪兒聽來的？」

  「我若說睡夢之中偶人聞聽，您老信不信？」

  思魯惱了，手拍了房俊後腦勺一下，不滿道：「你個混帳東西，拿老夫尋開心是吧？信不信改日你爹回來長安的時候老夫告上一狀，讓你爹拿家法收拾你？」

  房俊笑起來：「那可就讓您失了，在咱家，我娘比家法大……」

  「嘿！混帳東西，編排自己娘親是吧？」

  說著也笑起來，「房相懼」在當下非但不是譏諷之詞，反而是一時談，誰家不想有一個世家出的大家閨秀、又持家有道、堅持原則的賢助呢？

  那可是連太宗皇帝都讚譽不絕、尊敬有加的奇子……

  一老一小沿著山路走了一會兒，思魯雖然神狀態甚好，但畢竟年歲太大力衰弱，沒幾步便著氣停下，沖後邊擺擺手讓牛車上來，然後對房俊道：「行啦，陪著我這老頭子無趣得很，我也得回去了，不然家中那些孽障怕是又要出城來找。」

  也不知讓外人聽聞師古兄弟被人為「孽障」是何等震驚之表……

  房俊恭聲道：「那您閒暇的時候不妨來莊子裡逛一逛，今日落雪且日子不對，若是趕上好天氣又是趕集的日子，莊子裡熱鬧得很，吃的玩的應有盡有。」

  思魯掌笑道：「我這老頭子氣太重，最是喜歡那等熱鬧所在，那就等天氣好的時候來逛一逛。」

  牛車到了跟前，房俊扶著思魯等車進車廂，老頭子向房俊隨意擺擺手算是告別，牛車在路上掉頭，向著山下緩緩行去。

  房俊在路旁鞠躬作揖相送，直至牛車拐過一道彎漫天風雪再也不見，這才直起腰。

  親兵牽來馬匹，房俊拽著韁繩分翻上馬，穿過紛紛揚揚的雪花直接進了莊子。將管事盧過來仔細詢問了玉米篩選留種之事，見一應安排全無疏、篩選出來的種子已經放地窖儲存，這才放下心來。

  現在缺乏科學手段不能對種子進行人工培育，就只能採取最為傳統原始卻也行之有效的方法——優中選優，種子一代又一代的優良繁下去，大概率會出現基因變異，變得更為高產、也更為耐病。

  過了晌午，房俊穿著皮裘、戴著貂帽，騎著馬、牽著狗去往山嶺之中打了幾隻麂子、兔子，回來剝皮拆骨燉了一大鍋，與親兵們毫無隔閡的聚在一痛痛快快喝了一頓，躺在熱炕上睡了一覺，待到傍晚時分才收拾停當，冒著越來越大的風雪返回長安城。

  城之後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宮。

  書房，君臣對坐。

  看著房俊凍得通紅的耳朵，李承乾蹙眉道：「你如今年歲也不小了，更是朝廷重臣，當知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怎能頂風冒雪趕路呢？萬一有個什麼意外如何了得。」

  下雪天騎馬是最危險的，路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堅如冰最易倒，且落雪將路上的坑窪掩蓋導致戰馬極有可能馬失前蹄，一旦騎行之時墜馬，輕則骨斷筋折，重則喪命。

  所以雪天出行大多坐車而不是騎馬……

  房俊笑了笑：「多謝陛下關心，以後丁當注意。不過今日出城前往驪山農莊，路上巧遇思魯……」

  「思魯？」

  李承乾微微一愣，與房俊對視一眼，明白過來，遂嘆氣道：「他們怎麼可能請得這位呢？瑯琊氏又何必牽扯到這裡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