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旁，茂梧桐樹最高，靜靜坐著道脊梁直的修長影。

面向北方，手里抱著最珍的寶劍，將它緩緩出鞘，古樸銳利的劍倒影著樹下燈火，看似流溢彩，卻顯得如此冰冷寂寞。

沒有眼淚，沒有笑容，沒有悲傷，沒有歡樂。

六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每當看不清前路時，就會一遍又一遍地過劍刻著的“昭”字，點橫豎撇，筆筆鐵畫銀鉤，蒼勁有力，仿佛在傳達著父親的無盡期。

葉忠，豪放狂的老將軍，半個人生都在沙場上度過，言出必行，他咆哮起來整個房子都會搖，所有人都害怕躲閃。偏偏奈何不了自己叛逆兒，總是拿著子或大刀追著滿屋子跑，暴躁地三番四次綁起來用皮鞭，做回孩子。

明明小時候，他曾將自己抱在膝上，說過那麼多有趣的故事。

“南明朝太平公主親率三千娘子軍，挽長弓，騎胭脂馬，石崖山截斷金兵糧草，死后軍禮下葬。”

“前朝秦玉將軍，文才武略，握兵符，練兵，平播、援遼、平奢、勤王、抗蠻、討逆，前麟閣，死后封一品太傅，追謚‘忠貞’，萬世敬仰。”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里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何必將軍是丈夫。”（注）

“子也有凌云志，巾幗何曾輸須眉？”

世間那麼多奇子，讓人心生向往。

為何要著磨滅夢想呢？

父親啊父親，請你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比所有哥哥更努力！

父親啊父親，請你別轉開視線，我會比所有的男人更強！

小的期待經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一次又一次的幻滅。

無論再努力，他想要的接班人不是兒，是兒子。

忘了從何時開始，葉昭對輕視的父親恨之骨，頂撞，對著干。

每天都在盼著，快快長大，遠遠離開，從此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做些了不起的事，證明自己比所有人都強。

直到父親死后，經過生死相博，九死一生，后，才漸漸讀懂了他的心。

【戰場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游戲，是生死關頭的掙扎。】

【書中歌頌的奇子，要比男人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生前飽非議，死后才得以風。】

【如果我有兒，是讓放棄夢想，在平安的宅子里幸福一生，還是讓追求夢想，在殘酷的戰場上廝殺一生？】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何才是幸福？

父親那把送不出的寶劍，送不出的憂心。

往事歷歷，想忘卻忘不去，怨恨的記憶慢慢模糊，幸福的記憶漸漸清晰。鞭打痛罵早已忘卻，只有父親的豪爽笑聲，母親的笑語嫣然，祖父的表揚贊，祖母的萬般呵護，兄長的手足誼，時時刻刻，猶在眼前，那麼清晰，那麼溫暖。

如果，能對大家好一點，聽話一點，孝順一點。

樹靜風不止，子養親不在。

世上沒有后悔藥，人生不能再重來，至要好好呵護邊還擁有的。

戰場上是犧牲，留著是痛，割舍是痛，越拖越痛，終應決斷。

葉昭閉上眼，深深吸了兩口氣，然后猛地睜開，將連日來的猶豫盡掃。

收起寶劍，翻下樹，推開梧桐院院門。

柳惜音正和紅鶯商量，如何通過安太妃這條線，加強攻勢，利用夏玉瑾母命不可違的弱點，達目的，進后院。忽見將軍深夜造訪，心里不由一喜，忙遣退丫鬟仆役，親自迎上，低頭玩著角，輕輕問：“阿昭，有什麼事嗎？”

葉昭拿出方沾滿淡淡跡的舊帕子，送回到手上，直截了當道：“我送你回漠北，好好休養陣子，等流言過去，再擇良人。”

柳惜音看著眼前帕子，呆住了，過了好久，才明白發生什麼事，如到火紅烙鐵般迅速回手，拒絕接，雙眼一紅，含淚問：“我愿做低伏小，絕不爭寵奪，為何連個小小位置都不給我？”

葉昭道：“我絕不能讓你做低伏小在后院生活。”

柳惜音道：“那是我愿意！”

葉昭止住了的辯解，繼續道：“我的表妹是九天翱翔的，是大漠并肩的鷹，有錚錚傲骨，永不妥協，從不低頭。不是那種在后院爭寵玩手段，吃醋斗心眼的人！你不能自貶價，委曲求全，這樣的生活，我不了，你不了，夏玉瑾也不了，長痛不如短痛，不如作罷。”

柳惜音搖頭：“你騙人！”

葉昭道：“是的，如果我是男子，我定會娶你，如果漠北沒有城破，我可能也會娶你。可是事已經發生了，只有結果，沒有如果。”

柳惜音幾乎碎了角，哭道：“你本可以不說，只要娶了我，再過繼個兒子，誰能看得出你是兒？”

葉昭緩緩搖頭：“我扮男裝，欺君罔上，是不忠，我頂撞父母，毆打兄長，是不孝，我橫行霸道，殺人如麻，是不仁，我胡作非為，辜負朋友，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不盡力改過，還妄想錯上加錯，瞞天下一輩子嗎？！”

柳惜音尖道：“你明明是上了夏玉瑾！所以才不要我！”

葉昭猶豫片刻，沉重道：“是。”

柳惜音哭問：“為什麼？明明我比他更你！明明我比他付出的更多！明明你不是不喜歡我！是不是就因為我是孩……所以傾盡所有努力都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