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府。
李雲今天特別忙,手頭的事很多。
他昨天從大興府來到天津府,今天早晨匆匆離了府邸,本打算去往三岔口河港視察新碼頭的修建進度。
順利的話,回來再召見承運海上漕糧的都綱,督促他們做好船隻整備,務必避免港口封凍後船隻被冰凌損壞。
另外,也得讓他們與地方員協調,抓從各地募集水手的安置和訓練。明年一開春,朝廷必定遣人視察演,到那時候若有差池,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這兩件事,明面上都是生意,其實和北疆的軍事準備相關。這幾個月來,吉思汗即將帶領大軍折返草原的傳說一直不斷,北面三個招討司對軍資的催促格外急切。
朝廷的錢糧來如水,去如,看起來總數龐大無比,但這裡多了,那裡就要。究竟該怎麼分配,朝堂上的討論至今沒有結果。但今年和明年初,確定該給的,不能拖。
這上頭,偏偏出了點問題。所以李雲才特地走這一趟。
果然這天的行程,從第一個環節就不順利。三岔口的碼頭,分明文書上報得甚好,實地一看,便知碼頭的修建進度比預料的慢很多,影響了旁邊多貨運。
李雲當場招來有司吏,詢問才知這延誤的由來。
先是某個組織人手的工頭,秋的時候因它事惡了柳口鎮巡檢,被抓了起來,一直不放。結果工頭的親朋好友煽無知百姓,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民夫都去巡檢司鬧騰,把該他們負責修築的關鍵道路棄之不顧。
三五日拖延,天就冷了。天津府地形卑溼,天冷以後,除非強迫百姓,否則沒人願意站在輒齊膝齊腰,就很難繼續施工。道路既然不通,其它的什麼事也做不。
轉眼十幾天過去,實際在此地負責督工的員心急,把事捅給了提刑司。
提刑司張的事,又不一樣。他們怕的,是無知愚民在皇帝眼皮底下被煽生事。他們牽扯進了這件事以後,鎮巡檢和有力工頭的矛盾,又轉了不相干的幾個衙門之間的文檔大戰,而提刑司則把關注點放在了民夫裡的幾個刺頭。
李雲到了三岔口,就被幾吏圍著,人人都指他出面判定是非。可他們倒不去想想,擴建碼頭本來就影響三岔口的資轉運,現在河道上這麼多艘船等著,河道封凍前最後一批上百萬石糧只求卸貨,誰在乎是非?
拖延了北疆所需的糧秣,影響到戰事的話,責任誰擔?砍誰的腦袋?
你們這一大羣人,都不怕死的嗎?
按李雲的意思,不得殺幾個帶頭的,然後把哄哄的吏全都發配,換上自家左右司和羣牧所下屬的幹人手辦事。不過他也知道,這不合實際。
這兩年世道變化的太快,朝廷本百廢俱興,從軍隊系裡提拔的人手怎都不夠用,又不得不接著前朝留下來的各種爛攤子。爛攤子到都是,就難免有爛人活躍其間,這種各方扯皮的事永遠不了。
偏偏很多新的況,又對應著新的作流程。上頭就是想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別說李雲了,耶律楚材在中都,也一樣天天對著新況、新部門和新的職權焦頭爛額,只不過他講究宰相氣量,要維護朝廷法度尊嚴,輕易不形之於外罷了。
李雲只能打起神,就在碼頭上召集三頭六面分剖。強令相關各方都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又得盯著他們當場立下文書,把條陳發到各方的該管署存檔,以備持續遵行。
待到大安排下一個解決方案,天已然昏暗。微茫月下,親兵們打起火把,簇擁著他回府。
算來從早上出門,到深夜折返,七個時辰過去了。這樣的忙碌,是大周朝廷上,諸多新貴員們的常態。這些曾經混得不如狗的小卒,被朝廷通緝的烏老書生、因爲遼國貴族份而註定拿不到實權的契丹人、被滿朝痛罵爲佞的相之後、二代臣們,爲了嶄新的目標很是努力,也不得不努力。
在府邸門口,管家從裡頭迎出來,隔著老遠揮手:“郎君回來啦!今天想吃點什麼?”
這管家講話大大咧咧,換到了正經傳過幾代的宦人家,怕是立刻就要被開革出門。但李雲對著他,倒是很自在。
皆因這管家乃是早年跟隨他去往東北地的老卒,因風寒傷了,纔不得不退役的。李雲因他可靠,特意留他在府裡做管家。古人說,宰相門前三品,李雲雖不是宰相,左右司郎中的地位卻關鍵,管家怎麼說,也頂個七品,小日子過得很滋潤了。
至於他管家的水平究竟如何,李雲倒不在乎。他長年累月奔走在外,夫人則是皇后的手帕,日常駐在中都,天津府的這座府邸素來湊合了事。
“隨便什麼都行。我口得厲害,有熱酒,取一壺……兩壺來!”
李雲嚷道。
進門下馬以後,迎上來照應的,多半也都是老卒。李雲衝他們叔叔伯伯老哥地喊了一陣,聊了幾句,忽然猛打了幾個大噴嚏,口水和鼻涕橫飛。老卒們都道,郎君辛苦了,趕進屋烤火吧。
李雲進了屋,又有侍從捧著沉重鎖匣,放在書桌上,躬退去。這鎖匣很牢固,通政司專門用以向高們傳遞機要聞。今天中午送到李雲手裡,他還沒來得及看。
李雲從懷裡取出鑰匙,打開鎖匣,瞥了兩眼今日文書,不微笑。
原來邸報上說,皇帝的北疆之行,已經取得了預想的結果。皇帝僅僅用了萬餘人,就深草原接回了呂樞,順便迫得草原東部超過三十個千戶那俯首。
之所以能夠這麼順利,自然源於皇帝的武略,但也離不開率軍和皇帝對抗的蒙古人首領別勒古臺。
這廝先是抓了無數逃難草原的林中人,將他們編練嚴整步隊,意圖用這種不花錢、也死不完的軍隊震懾草原東部各千戶。結果這支部隊與大周的軍一撞,立即四分五裂。
隨即這廝急躁,又暗發信號,催五投下之衆裡被他收買的一批騎士。讓他們趁著正面廝殺,切周軍後方,直取統帥的首級。
周軍此行,攜有熱氣球和千里鏡,蒙古人那套憑藉騎兵速度尋瑕伺隙的手段,本就沒有功的可能。況且這種雕蟲小技,也嚇不著皇帝。以皇帝敢戰好鬥的格,有人特意衝到近前找死,恐怕是個喜事。
可笑的是,那千餘騎隔著大周的軍陣還有老遠,就被反應過來的五投下各千戶帶人阻截,砍瓜切菜地殺了個乾淨。
那些千戶好好的看戲,等著兩頭撈好呢。哪想到別勒古臺出了這樣損手段,意圖把他們上戰場流?越是想不到,事一旦發生了,他們就越是暴躁。而一旦暴躁,作出的反應就難免出格。
奉黃金家族員的命令,與中原漢兒廝殺的一大隊騎兵,被他們在衆目睽睽之下殺了。他們說自己忠於黃金家族,忠於吉思汗,還有誰信?
別勒古臺狼狽逃走了,恐怕今後再也沒法手到草原東部。他固然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而這些五投下之衆的千戶們,也一樣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那些蒙古人本可以乾脆利落決勝負,卻偏偏要玩弄心機……玩了,可不就誤了自己?
把邸報收拾起來的時候,李雲聽到書房外間,有排布碗筷杯碟的聲音。
他忙了一天,確實又又,連忙收起鎖匣出外。人到外頭才發現,端了盛酒菜的大盤子,進到書房外間的,不是原來的廚娘,而是個年方豆蔻的小姑娘。
小姑娘長得明眸皓齒,很好看,穿著僕婢的普通服,卻又約有些小家碧玉的特殊韻味。
李雲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忽然問道:“你是哪裡人?”
小姑娘怯生生,不敢擡頭,道:“奴是天津府本地人。”
“怎麼會到這裡做活兒?”
“爹爹在三岔口碼頭替老爺們奔走,不合吃了冤枉司。我和母親爲人做使,按月得些價。”
李雲點了點頭。
小姑娘替李雲倒了酒,李雲也不喝,兩眼上上下下盯著看。
這年紀的兒家竇初開,容易害。覺得李雲的視線可怕,張地揪著角,想走又不敢走,滿臉惶然。
過了半晌,李雲才道:“好了,你不必伺候。天晚了去歇吧。”
他的話語聲很和氣,但小姑娘逃也似地出去。
李雲喝酒吃飯,如風捲殘雲。肚子飽時,巡夜的打響更鼓,已經傳室。窗外天漆黑,地面卻有亮反照向天空。他這個位置,看不到亮放之,但不用猜,那必是幾個不金吾的商業區依舊燈火輝煌。
李雲冷笑了一聲。
他這些年出生死,總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心得。就是世界上殊巧合,任何事一旦你覺得是巧合,十有八九是背後有刻意的推,製造出來的。
這幾年他權柄愈來愈大,各人等試圖和他攀,給好的,從來沒停過。早前因爲他夫人的緣故,有人以爲他喜歡有韻、較年長的子,因此頗有進獻風塵子,鬧出許多飛狗跳。
這會兒,大概是自己以賈似道的名義南下時,在南朝行在胡天胡地的事蹟敗了吧。有心人專門打探過,自以爲把握住了左右司郎中的私喜好,便安排了這等彷彿江南秀麗的孩子在眼前出現。
此等勾心鬥角的事,讓幾個退役的老卒去應付,著實太難。看來,這府邸被滲得不像樣子,還是應該從左右司專門調些人,常駐在這裡爲好。
至於這個孩子,相貌確實很讓李雲喜歡。看的懵懂樣子,或許也並不知道此來究竟要做什麼。可李雲隨便問兩句,立刻就提起三岔口碼頭,要說沒有人事前提點,李雲是不信的。
李雲起折返室,拿出了邸報,再看一遍。
此前皇帝忽然決定用兵於北疆,一聲令下,北疆各兵馬備戰,中都等地也要響應。
大周的皇帝馬上得天下,他既然突發妙想,羣臣只有配合著,沒有阻礙的道理。爲防戰事遷延,需要準備的各項人財力數字極其巨大,河上各漕倉都參與了糧食調撥。
冬以後,海面結冰,海路漕運重啓,是明年的事了。冬天各河道水量也,能向北疆大舉調運糧食備用的,就只有河漕倉。路線是經過河柳口,沿盧河下行到三岔口,在轉潞河,到通州這裡,改走陸路通過居庸關。
但從反饋到中樞的況來看,好幾的調撥都不順利。在糧食方面,三岔口碼頭的各方糾葛便是主要的堵點之一。
李雲來此,爲的是解決問題。他快刀斬麻,不論對錯是非,先勒令恢復碼頭運作,抓搶運糧食。但這時候,他的家裡來了個惹人憐的使,這使便有家人牽扯進了碼頭的司……
李雲本來沒想太多。但眼下他忽然生出了疑慮。
有人想攪混水!這是爲什麼?
難道說,有人在阻止往北疆的糧食運輸?
難道說,有人希皇帝在北疆打敗仗?
什麼樣的狗賊,安敢如此?
李雲的怒火騰地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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