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意當然看出他尷尬，但并不打算到此為止。今日務必將事談妥，不能再拖了。

“老爺子，我年稚歷淺，有些話呢是道聽途說。若有什麼地方說得不對，您能包涵就包涵，包涵不住就憋著吧。”

老爺子被噎得一哽，訕訕點頭：“云大人請講。”

云知意笑笑：“您的算盤倒也不算完全打錯，就是短視了些。您老人面廣，在原州的聲也夠高，只要有您坐鎮一天，同行們哪怕明知利益損是因您家而起，都不至于輕易與藺家徹底撕破臉，接下來的三年里確實會先沖著我來。但是，容我說句冒犯卻實在的話，您年紀不小了。”

的話音未落，藺老爺子已連最后那尷尬的假笑也維持不住，臉不大好看了。

偏生云知意是個不怕人臉的，半點沒被他唬住：“外頭都在講，您兒子被您提溜著做了幾十年傀儡家主，一旦哪天您提溜不了，他恐怕出門都不知該先邁哪條。”

說真的，要不是之前耐心周旋了那麼久，藺老爺子都要懷疑其實不是想合作，而是想結仇。

但話糙理不糙，自家兒子是個什麼資質，老爺子當然心中有數，要不也不至于這把年紀還在背后掌家。

于是，老人家強忍那淡淡的被冒犯，板著臉坐等云知意下文。

“您壽宴那天，我見過藺瑯軒、藺瑯華那兩兄弟。一看讓他倆迎賓待客的架勢，就知那是您藺家栽培的后繼之才。原州是藺家的，您總不能撈完這一票就舉族遷出原州吧？”云知意出顆薄荷丸咬在里，泰然自若地繼續往下說。

“您今日為著三年總共多六百份鹽引的眼前利，不惜得罪幾家同行，這事早晚得有個了結。當然，有您在，他們是不敢直接和藺家鬧。可若您不在了呢？那倆小兒郎如今才剛年，沒個十年八載的摔打歷練，哪能扛得起真正的大風浪？即便我說您還能撐藺家大梁十年八載，您自己敢信嗎？”

就算接下來的三年里，鹽業同行的怒氣都沖著云知意，但那并不表示他們不記與藺家這一筆仇怨。

各家在別的事上得到云知意的掣肘或補償，三年后又重新拿回原有鹽引份額，那時就再不會覺得云知意有多可恨，反而是對藺家憋著一口惡氣沒出了。

等到藺老爺子真正管不事的那一天，可不就得“爺債孫償”？

老爺子對平庸的兒子沒報多大指，對兩個自小穎慧的孫兒卻有深重期許。云知意這麼一說，當真中老爺子心中最大憂。

他的口氣松緩許多：“那云大人說說，州府能給我藺家的底線是多？”

“您要的是每年四百份，連續三年，總共加起來就一千二百份。而州府能給您的，是每年總共二百五十份，連續五年。這每年多出的五十份，是某家主讓出來的，您完全不必擔心得罪人。”云知意抬起頭，調皮地眨了眨眼。

“我念書時算學就最差，總被一個討厭鬼嘲笑‘算學學不好，要飯要到老’。我也說不好到底哪種方案對您家更有利，勞煩您自己算算吧。”

三年一千二百份，和五年一千二百五十份，后者還不得罪人，不必擔心給孫輩留患，是個人都知該選哪邊。

老爺子愣怔半晌后，沒好氣地瞪，接著又如釋重負地笑了。“為何不一開始就說？遛我老人家好玩呢？”

這顯然是達合作的意思了。

云知意心滿意足地笑開：“因為人……人心很奇怪。我只是在學著怎麼和不同的人打道。”

上輩子，藺老爺子開出“每年四百份，連續三年”的條件后，云知意立刻拋出“每年二百五十份，連續五年”的回應，老爺子卻懷疑有詐，后來一直很防備，到死都沒想明白是為什麼。

早前隨沈競維在外奔走時，曾晦地請教過這事。沈競維當時一聽就笑了，直說“人本賤”。

今日與藺老爺子這麼一番機鋒來回，讓更加深刻地領會到了那四字的真諦。

許多人在談判角力時，若心中預設了一條看似不容易達共識的線，卻突然很順利地談妥，所得承諾甚至比自己的預想更厚點，那第一反應必定不是雀躍，更不是激，而是懷疑。

反而是不停給對方施，在對方以為自己提出的條件過于苛刻，即將被打折扣丟回來時，再突然告訴對方，“我不但能滿足你的要求，還能多給點”，那就一錘定音，手到擒來。

——

兩人談妥后，老爺子整個松弛下來，笑容重新順著皺紋爬了滿臉。

他端起茶盞時，隨口問了一句：“云大人說的那每年五十份鹽引，是誰家讓出來的？我承了人，總該適當對人家表示謝。”

這算同行間的相之道，倒也不過分。云知意便答：“其實我也不確定算哪家讓出來的，反正是田大人親口承諾。”

老爺子哪會聽不懂竅門？原州每年一千份鹽引，田家實際占了過半數。既話是從田嶺口中說出來的，那毫無疑問就是田家讓出來的了。

不過，田嶺畢竟是原州眾所矚目的州丞大人，藺老爺子若想對田家投桃報李，總有諸多忌諱，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鬧“公然行賄”。

于是老人家嘀咕：“行吧，往后我家多走井鹽，不沅城的海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