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布哈的小兒子塔米爾正和其他小孩兒一起，在營地旁放牧百夫長的小馬駒，見到父親回返，便匆匆奔來。

這孩子從小就聰明伶俐，昆布哈非常喜他。前兩天裡，塔米爾扶百夫長上馬的時候，不小心讓百夫長的袍腳沾上了污泥，被揮鞭猛打了一陣，這會兒著的後背上全都是漬和鞭痕，有片皮甚至被馬鞭掀去了。昆布哈撲上去遮護自己孩子，結果也捱了幾鞭。

因爲這個緣故，塔米爾被嚇著了，有點畏。他在自己父親面前也蜷著子，躲在門口，像一個看誰都是可怕天敵的驚恐松鼠。

“那天我們兩個見到的事，你沒有對別人說吧？”昆布哈問道。

他的話聲已經很和起了，但塔米爾依然吃了一驚，連聲道：“沒！沒有！”

“那就好！你跟著我，一起……”

說到這裡，昆布哈忽然又改了主意：“不，你還是留在這裡，安心等我回來！”

從帳子裡出來，昆布哈很快就到了阿布爾的帳子。

阿布爾抱著一個盛酒的皮囊，躺在紛堆迭的皮子裡，整個人醉醺醺的。

吉思汗很討厭酒在軍隊裡傳播，不止一次下達過戒酒的命令，說酒醉的人就了瞎子、聾子和啞，要求嗜酒者不能擔任十夫長以上的軍職。但蒙古人天生嗜酒沒法改變，這兩年普通蒙古人不止用原來的馬酒，手裡但凡有些錢財資，都喜歡拿去換了好酒縱飲。

昆布哈苦笑著想起，因爲自己的小兒子犯了錯，阿布爾傳達百夫長的意思，罰了昆布哈一頭羊。但百夫長自己很快就忘了這件事，所以阿布爾用罰來的羊，向百夫長換了一大袋子酒，就是現在他喝的這些。

昆布哈低低的彎下腰去，拉長了嗓音了好幾聲。

過了好一會兒，阿布爾才瞇著眼，認出了昆布哈裹在皮底下的枯瘦形。

當年他距離百夫長之一線之遙，手下的兵力比納敏夫毫不差，但自從手臂斷折以後，那些舊部大都轉投納敏夫，跟隨著西征去了。

新的百夫長看不起他這樣的廢人，劃撥到他手裡的，除了幾個舊日親信，全都是些老弱病殘，堪與他這個廢人相配。這些人裡，昆布哈勉強還算個有眼的，能替他辦點事。

當下阿布爾聲喝問：“你這個老東西，來找我做什麼？”

“有個重要的消息，這幾天傳遍了草原，您知道麼？”

阿布爾冷笑一聲：“我哪會不知？一個失蹤的漢兒，讓兩個千夫長都開出了賞格……”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猛然睜大：“你提這事做甚？”

昆布哈乾笑兩聲：“關於這件事……我有個線索。”

阿布爾坐起：“什麼線索？”

“我見過那人！見過那個被懸賞尋找的人！”

“嗯？”阿布爾跳了起來，他滿臉的酒意不翼而飛，用佈滿的眼睛瞪著昆布哈：“你再說一遍！”

“我見過那人！”

昆布哈低嗓音，一字一頓地道：“四天前的晚上，我在北面的鹽鹼地收集補草，看到兩個漢兒年催馬逃跑，近百名塔塔兒人追不捨。那兩個年非常悉道路，塔塔兒人追著追著，卻不斷被甩開！”

阿布爾沉半晌：“你怎麼知道是那兩個？別勒古臺和也裡牙思只說是漢兒商隊裡的貴人，卻沒說形貌如何，也沒說是兩個年！”

“十夫長，那羣塔塔兒人背後是誰，哪裡瞞得過我們？前幾日裡也裡牙思派出騎兵往來掃他們，正是爲了找人！本該在塔塔兒人手裡的，卻沒有找到……你想，不就是因爲這兩人提前逃了，還甩掉了追擊的塔塔兒人麼？”

“你確定塔塔兒人沒抓住他們？”

“那晚我在雜草叢裡等了半宿，親眼看著那些塔塔兒人沮喪萬分，零零散散地原路退還……若抓住了人，不會這樣！”

阿布爾連聲冷笑：“蓋裡泊北面，草原和荒漠無窮無盡。那兩個漢兒逃去了那裡，就像是野兔奔走在草原，麻雀飛行在雲端……塔塔兒人找不到他們，我們又怎麼找得到？”

“我們找得到！因爲我知道那兩個漢兒會去哪裡，他們策騎經過的時候，我聽到了！”

阿布爾騰地跳起，先看看帳子外頭有沒有無關的人，又折返回來：“我倒忘了，你聽得懂漢兒的言語……他們說什麼了？”

“他們說，這趟靠著悉道路逃生，可再遠的路，他們便不認識；所以，只能去往烏沙堡躲避！”

阿布爾眼珠轉，過了會兒俯又問：“那些塔塔兒人，追了漢兒一宿，至也知道漢兒逃竄的方向，爲什麼不把這消息帶到，賺些好？”

“十夫長，也裡牙思把他們整個部落都掃了，兩家現在是仇敵，他們哪裡還會去講？至於別勒古臺，那是大汗的親弟弟、黃金家族的貴人！這些塔塔兒人就算想通報，也要夠得著啊……”

阿布爾的兩眼愈發紅：“那你倒願意告訴我？”

這神讓昆布哈有點害怕，他把腦袋埋在雙手之間，而手背著地面，回答道：“十夫長，我知道這些，又能如何？我年紀大了，就連下的山羊羔也沒力氣殺，何況躲在深山裡的青羊羔？”

他側過臉，看看阿布爾笑笑，手比了個手勢：“十夫長，如果我們找到那個漢兒，無論哪位千戶，也無論他們給了多，都是你的；我只要一點，一點點就行！五匹馬，五十頭羊，正好給我的兒子！”

“哈哈，哈哈……”

阿布爾正笑著，昆布哈道：“可是，道路凡有人走過，必留痕跡。也裡牙思千戶一定還在追逐剩餘的塔塔兒人，這一天兩天裡，只要抓住一個兩個，就會知道漢兒往哪裡逃了！”

阿布爾隨手抓過短刀，往腰帶上一，隨即掀開氈帳出外，大聲呼喝他的幾名親近部下：“我們有事出發了！帶上馬和弓矢！”

昆布哈這樣的老牧民，對地形的瞭解基於幾十年不間斷的積累，委實比尋常蒙古人更強些。他帶著阿布爾和同伴們穿過草甸、穿過鹽鹼地，沿途都滿懷信心，因爲他不止一次地在這片荒坡和沼澤走過。

有時候他停下來，查看地上的痕跡，或者爬到高眺，然後又繼續催馬趕路。在他眼中，約約的痕跡一直都沒斷絕，也始終都指向遠深山間，那座當年大金國重兵駐守的堡壘。

他和阿布爾都知道，草原上本沒有可言，作要快……說不定這時候，也有別人得到了風聲，開始把視線轉向烏沙堡了。

誠如昆布哈所想，草原上嗅覺敏銳的人很多。甚至中原地帶，也有這樣的人。

比如此刻，趙瑄單膝跪地，滿頭是汗。

眼看著汗滴在乾燥土地上噼噼啪啪地砸出了不下十幾個印子，他才下定決心，俯首道：“多半是在烏沙堡附近……小公爺最悉那裡，既遭危險，十有八九會避到那裡。”

“烏沙堡麼？”

郭寧手搭涼棚，往北面看看。

時值中午，有風自西面呼嘯而來，輒捲起沙塵，使視線變得昏暗。郭寧擡眼看了好一會兒，只見到蒼茫天地和左近忽剌剌捲的數十面軍旗。

“烏沙堡啊……”他長聲唸叨這個名字，卻不說別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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