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辰時，蔣弢等人終于等到李穆的召令,齊聚在了刺史府的前堂。

李穆獨自在那里等著他們。

案角長燭，燃得已經只剩下了寸許，燭臺上堆疊燭淚，案面之上,鋪著一卷地理輿圖。

他面帶淡淡倦容，雙目卻炯炯有神。人到齊，便宣布了決定。

立即發兵北上,迎戰西金大軍。

話音落下，滿堂靜悄，一時竟無人接話。

所有人都被他的這個決定給驚住了。

他們早就已經做好西金大軍隨時再次來襲的準備,所以即刻發兵，問題不大。

蔣弢自信，三天之，一切便可調度到位,大軍隨時能夠開拔。

讓他吃驚的,是李穆對這個消息做出的戰略反應。

開渠筑壕、廣設阻障、加固城防、廣積糧草。在西金大軍到來之前，抓住最后這段寶貴的時間,用盡一切手段繼續備戰,再以逸待勞，聯合仇池,共同抗擊,乃至做好最后一步打算,利用高聳堅固的城墻進行長期守城，伺機防守反擊，以爭取最有利的戰果，這才是所有人以為的當下最合理的戰略反應。

他沒有想到，面對洶洶來敵，在兵力不及對方的前提下，不做最穩妥的防守，竟主迎擊。

沒有了義這條退路，便意味著，軍隊一旦北上，便只能勝，不能敗。否則，之前所有局面，都將付諸東流。

蔣弢知他向來謀定而后。

短暫的驚詫過后，略一遲疑，便問他策略。

李穆手指，移到了輿圖上的一點地方，落下。

眾人循著他的指點，目投向輿圖。

順郡。

西金軍從長安出發開至義，從北向南，沿途要經過魏興、平興、上諸郡。

順郡，正位于平興和上的中間，距離義七八百里的地。大河支流，浩浩湯湯，橫穿郡北，自西向東，匯水。

正是憑借這條闊河，順為一個軍事要城。如今被西金掌控著，日常駐兵，約有一萬。

“以最快的速度，發兵北上，務必要在西金大軍抵達順之前，攻下順，控制渡口，在順，等待西金大軍的到來！”

李穆語氣平穩，和他平日語調相差無幾，更是聽不出毫的高之音。

但兩道如炬目，卻顯出了他此刻那的雷霆野心和不可更改的決心。

蔣弢終于明白了他的意圖。

倘若遵循常規戰略，在義等著西金大軍的到來，雙方開戰。西金人絕不可能輕而易舉攻下義。

但相應的，義軍想要速戰速決，擊敗對方，亦是一個不現實的愿。

最大的可能，便是對峙。而義，即便最后能夠取勝，退了對方，這勢必，也將會是一場艱難的持久戰事。

持久之戰，考驗的，是雙方的糧草和后援。

一方是國，占了全部的隴西之地，城池數十，兵源不絕。

而義，除了這座基尚淺的孤城，唯一的盟友仇池，在強大的西金面前，實力完全不能相提并論的。

仇池是應援，不是倚靠。

倘若最后，戰局真的進行到了對峙的地步，那麼全部力，毫無疑問都將到義頭上。

而現在，反其道行之。

徹底摒棄保守的防反戰略，主應戰，奪取順，再以順為基，借了大河，迎戰強敵。

軍事尚權，期于合宜。

看似險著，又何嘗不是攻其不備，出其不意？

這是一個大膽的，充滿魄力，卻又進退有據的應戰之策。

堂中十數人，無一人發聲，皆盯著輿圖中李穆所指的那一點，摒息斂氣。

半晌，孫放之突然哈哈笑道：“鮮卑人只想攻我義，以為咱們如今正在加固城防，又怎會料到咱們上路去迎接他們，要給他們送去個好禮？”

眾人也都跟著大笑，高聲道：“我等唯命是從！一切皆聽刺史號令！”

李穆點了點頭，按劍而起，目從面前的一張張臉上掠過，道：“知照侯定。三日后，準時出兵！”

……

強敵再次來襲，但這一回，不再像上次那樣，就地防守反擊，刺史要帶領軍隊北上迎擊。這個消息，迅速在全城傳開。

軍營預備開拔。載著糧草輜重的車，不斷地往來于城門之外。營里時時傳出的號令之聲，令整個城池的氣氛，變得嚴肅而張。

神領著城中婦人，抓這最后幾天的時間，終于趕做完了最后一批軍和鞋，發放了下去。

侯定派來的三萬士兵，也已急行趕到，加了義軍的陣營。

李穆留一萬人馬守城。

明日一早，他便領這剩下的七萬人馬，離開義，北上狙敵。

天黑了。刺史府的前頭，燈火通明，門前不斷傳來馬嘶之聲。

這幾個晚上，前堂一直人來人往。李穆都是半夜才回，躺下去便睡，天不亮起。

何況明早要發兵了，神猜他今夜必定更加忙碌。

只廚娘做了足夠的飯食，送去前頭，讓他和那些與他一起為發兵做著最后準備的部將能吃上一頓熱飯，卻沒有想到，才戌時，便聽到外頭傳來侍喚他的聲音。

正坐在床沿上，收著替他做的那件裳上的最后幾針，完，抖開，拿在手上，檢查襟上的針腳有無疏，聽到聲音，轉過頭，見他推門而了。

“郎君可是回來取？”

神以為他到后頭要拿什麼東西，放下裳和針線，起去迎，卻見他笑著，快步朝自己走來，握住臂膀，扶坐了回去，道：“前頭已無我的事了，我便回了。”

神明白了。

他應該很早以前，就開始預備這場戰事了。

定下了作戰方案，安排好重要的人事，其余雜事，自然也不用他自己全程盯著了。

“郎君累了吧？我人給你送水沐浴，早些休息。”

又要起，雙手卻被李穆握住了。

他微微低頭，端詳著手指，看見青蔥指尖上的幾個被針頭扎出的印痕，搖了搖頭，著的目，充滿了憐。

“我不累。倒是辛苦你了。何必自己手，把手都扎腫了。”

他輕輕親了下的手指。

神心里甜甜的，只覺便是再多扎十來個，也是心甘愿。搖頭說不辛苦，將手回，拿起裳說：“我剛把裳做好，你就回來了。前兩天就想你試的，你卻都沒空。快試試，大小是否合。”

李穆笑著站了起來，將親手為自己做的裳穿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小妻子替他整理襟，系著帶，又命他張開雙臂，前后左右地檢查，忙忙碌碌，十足賢惠的小模樣。

裳大小，正好適合。神仔細檢查了一圈，卻發現前后襟，被得稍稍有些不對稱。后片比前片稍長了些。

雖然是穿里頭的，且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但終究覺得不完。

有些懊惱，哎了一聲，立刻要他下馬上修改。

李穆笑著，抓住了的手：“不用改了，已是極好。我的阿彌做的裳最好，旁人誰也比不上。這件裳，我要穿它到老。”

神被他夸得臉都紅了，只好看著他自己下新，小心地折起，放好。

“阿彌，你累不累？”

他放好裳，忽然問。

神搖頭：“不累。”

“我帶你去城外騎馬。教你怎麼讓馬兒聽你的話，好不好？”

來這里這麼久了，他總是有忙不完的事，好像還是頭回，他說要帶自己出城騎馬。

神一下就抱住了他的胳膊，還有點不信：“真的？你沒騙我？”

“你先前不是想我教你好好騎馬嗎？我都沒教。明早要走了，趁晚上有空，我們出城騎馬。”

神雙目放，哎了一聲，立刻點頭：“好！我這就去！你等等，我換件裳！”

李穆笑著，看著翻箱倒柜地找裳，終于好似找到了滿意的，要換時，回頭見他瞧著自己，又不許他看，推他轉。

他只好轉過，聽著后傳來的悉悉簌簌的換之聲，過了一會兒，的聲音響了起來：“郎君，你看我這樣，可以嗎？”

李穆回頭，見穿了條鵝黃襦，長到膝，腰袖束起，下頭是條方便騎馬的胡，管扎進一雙黑的小皮靴里。小脯了起來，蠻腰一握，亭亭而立，又，又神。

李穆上前，握住了一只手，帶朝外去了。

……

初春，一鐮刀似的彎月，掛在遠山頭。星燦爛，依稀照出了山頂那層積雪尚未融盡的白頭。而近的野地，卻到都已是新發出來的春草芽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空氣清新，帶著人為之神振的微微寒意。烏騅放開了四蹄，馱著背上的男主人，奔馳在義城外那片廣袤的原野里，最后停在一塊平地上。

李穆教妻子馭馬技巧。

神很是聰明，很快便記住了。試了幾次，高大雄健的烏騅，果然乖乖聽話。自己要它停，它便停，要它走，它便走。又是新奇，又是興，李穆將馬鐙升上去些，好讓能踩住。

一坐穩，試了幾圈，就不要他帶了，自己騎著馬，繞著草地，跑來跑去，歡喜不已。

李穆被強行趕下馬背。起先還有些擔心，怕坐不穩摔下來，在旁跟了片刻，見平衡掌握得很好，烏騅也很是溫順，對背上那可的新主人，百依百順，便也放下了心。

夜風里，不斷飄來清脆的笑聲，那笑聲仿佛山澗清泉，泠泠聽。他半臥半坐地靠在一塊石頭上，邊含笑，看著騎馬的影，片刻后，見膽子越來越大，跑得越來越快，離自己也越來越遠，便手到邊，打了個呼哨。

烏騅聽到了他的召喚，自己掉頭，馱著跑了回來。

神意猶未盡，還要再騎。可無論怎麼驅策，烏騅就是不聽話了。停在他的面前，一不。

不高興，埋怨著他。

李穆一笑，從石頭上站起，縱一躍，人便飛上了馬背，坐到的后，將韁繩從手中拿過，附耳道：“坐穩了。我帶你。”

他亦不用放回那副方才為升高的馬鐙，雙夾了馬腹，低低地喝了一聲，烏騅仿佛覺到了來自主人的愉悅心，輕快地朝前，奔馳而去。

他策馬繞自己一手打造出來的這座城垣，縱馬在郊野里縱奔馳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座小山崗前，下馬，將從馬背上抱下，帶爬上了崗頂。

明日便要領軍北上，去打一場于他而言，意義極其重大的戰事。

上一輩子，在一切終結于新婚夜的那杯毒酒之前，他至大司馬，指揮著輒便是幾十萬大軍的大戰。萬千命，系于他手，得失榮枯，在他一念。

但從沒有哪一場大戰，能夠像接下來的這場戰事這般，能他如此看重。

他必須要贏，絕不能輸。

今夜本當是張而繁忙的。

他卻不知為何，一心只想和獨。于是在代完事后，他撇下了自己的部將，將這般帶了出來，登上了這座崗頂。

“阿彌，你瞧，這些，便就是明日隨我北上，發誓要從胡人手中奪回長安的將士。”

他指著前方，對說道。

神這才驚訝地發現，就在他所指的山崗腳下，不遠外的那片平地之上，便是明日一早要誓師北上的大軍營地。

頭頂夜空深藍，繁星點點，天水，素波銀河。

腳下是點點營火，連綿迤邐，一眼去，看不到盡頭。

人立于穹頂和營火之間，恍若手，便可為君攬下這漫天的銀河。

神眺著。

忽然，一陣雄渾的營角之聲，隨風，地送了耳中。

他說他曾向父親許諾，要以長安聘，如今該他履諾了。

但卻知道，這一仗的艱難和兇險。

眼眶忽然發熱，卻不愿他覺察，便抱住了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膛前，趁機悄悄蹭去眼角一點擔憂又不舍的淚意，才仰面，用歡喜的聲音說：“郎君，去年此時，我記得你帶我去看春江夜，回來后，我總想著，哪日若能再去，那就好了。等你取了長安回來，有空，我要你什麼時候再帶我去看，好不好？”

李穆沉默了片刻，道：“好。我記住了。”

……

次日清早，五更，天還黑著，義那條從刺史府通往城門的道上，便燃起了點點的火杖。

城民冒著寒氣，紛紛走出家門，沿著道路涌向城門，送大軍開拔北上。

晨熹微。

神披著一件連帽斗篷，在一隊士兵的護衛之下，站在高高的城頭，眺著不遠之外的那片平野。

平野之上，大軍已全部集結，麻麻，一眼不到邊際。

接過刺史李穆的檢閱，誓師之后，即刻出發。

李穆一盔甲，腰懸長劍，高高立于點將臺上。

“爾等將士，全部聽好。此戰，乃為驅逐虎狼，匡復長安，應天而戰！”

“從今日起，你們便有一個名字，做應天軍！天之赤子，應天而戰，神必據我！”

他的聲音，雄渾沉著，充滿了力量，隨風飄送，被邊的傳令立刻傳了下去，接著，從兩人到四人，四人到八人，八人到十六人，百人，千人，聯聲傳喝，最后，全部數萬大軍，齊齊高呼：“應天而戰，神必據我！”

雷霆般的呼喝之聲，氣沖霄漢，回在義城垣外的曠野之上。

民眾隨聲高呼，歡送著漸漸開拔而去的軍隊。

神心激，雙眸一眨不眨，凝視著遠那座高臺之上，那個正被部下迎去，即將踏上征途的男子。

看到他轉過，即將要下去的時候，忽然轉頭，目投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朝他出笑容。

他凝視了了片刻，轉頭，快步下了點將臺，上馬背，很快，一行人的影，消失在了城門外的黎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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