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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 第八百五十二章 回首(下)

拖雷在九個月前,也就是蒙古曆法的虎兒年四月抵達豁蘭八失,接到了從草原報來的中原報,隨即出發深探察局勢。

在他離去後的九個月裡,種種消息如雪片般飛到廣袤河中大地,由必闍赤們抑揚頓挫地唱給了吉思汗聽。

得知這個消息不久,吉思汗就啓程離開了設在撒馬爾罕以西的春季營地。但他和他的怯薛們行軍速度緩慢異常,直到兔兒年的春天,龐大的牧羣和駝隊才抵達了訛答剌城。

這座城池,在蒙古人對外的宣揚中,是整場西征的開端。兩年前正是駐守此地的花剌子模國守將亦納勒貪圖蒙古商隊財貨,誣陷商人是幹細,將之死,引起了吉思汗暴怒起兵。

亦納勒是個康里人,他屠殺蒙古商隊以後,把財獻給了同樣是康里人的太后禿兒罕可敦。禿兒罕可敦素來專權擅政,就沒有稟報他的兒子訶末算端。

結果到了此刻,訶末算端國破家亡,逃到了西方的海島避難,禿兒罕可敦也了蒙古人的俘虜。反倒是底層的康里人戰士被大舉納蒙古大軍的序列,了蒙古軍賓兵力擴充的主要來源。

康里人普遍高鼻深目而多鬚髯,很容易辨認。

此刻在粘合重山旁,牽馬緩緩步行的,便是一個康里人戰士。他注意到粘合重山的視線,有些卑微地躬示意,咧笑了笑。

在這種普通康里人眼裡,粘合重山坐在高高的駱駝背上,前的駝峰擺了專門的木板架子,邊掛著一個擺放筆墨的藤條筐子,後還有個抵著駝峰的遮棚,裝備如此齊全,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人

粘合重山自家卻只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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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真人曾經是拖雷下屬的也可達魯花赤,現任怯薛必闍赤,也就是吉思汗側近書記。他顧不得再看那康里人,收回視線,趴在木板架子上一行又一行地筆疾書。

吉思汗今日繼續行軍,路過被夷爲平地的訛答剌城。雲都赤們飛馳在大軍的前面,本部隨在後。我所經之,隨可見建築的蹟和乾涸的水渠,駱駝的腳下經常踏過彩繪陶瓷的碎片。」

「那是數百年來陸上商旅帶來的,曾經是本地富商和員們用來誇耀的珍藏。現在這些碎片和他們主人的一樣,將慢慢地與砂礫化爲一,或許數百年後,人們在這裡看不到任何東西,除了遠的青山。」

「青的大山宛如路標,山坳裡埋葬了訶末算端的四個孫子,證明了吉思汗不可撼的力量。」

在搖搖晃晃的馬背上書寫,字沒什麼筋骨可言。不過畏兀兒文字本來就是筆畫連綿的一個又一個串串,就算寫得糙些,也沒人看得出來。蒙古人也不講究文字的華,所以粘合重山想到哪裡,寫到哪裡。

吉思汗對必闍赤的要求便是如此,不斷地看,不斷地寫。吉思汗一旦有暇,會隨機召來某個必闍赤,讓他把自己的記錄念出來,以供大汗消遣解悶。

粘合重山希自己能有消遣解悶的價值,不要被大汗嫌棄。

他已經很努力了,但能不能讓大汗滿意,始終信心不足。

本來蒙古軍中沒有必闍赤這個職務。吉思汗滅乃蠻部以後,俘虜了畏兀兒人塔塔統阿,讓他主管錢糧出納,負責傳遞汗廷重要人事任命和各種軍政命令。因爲蒙古人沒有文字,傳遞命令的時候都依靠口頭語言。吉思汗發現塔塔統阿通蒙古語和回鶻文字,於是要他用回鶻文字拼寫蒙古語,作爲大蒙古國方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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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塔統阿就此了怯薛軍中的大必闍赤,將這種臨時草就的文字強行推廣起來。

這就苦了粘合重山。他深通漢學,落筆文,這兩年來蒙古語也漸漸上口。結果被調到吉思汗邊以後,第一件

事竟然是要儘快學會畏兀兒文字,學不會就要掉腦袋。

學會文字,還不夠,還得落筆文,每日裡記錄不休,記錄下來的東西,還有一位天底下最尊貴的、掌握生殺予奪之權的讀者時不時要看……

這日子過得,比起在四王子麾下時候那種大權在手的狀態,真是憋屈太多了。

可憋屈的又不止粘合重山一個。

要說倒黴,郭寶玉跟著四王子一起去當探子,纔是最倒黴的。

耶律禿花當年曾和吉思汗共飲班朱尼河水,那是何等資深的舊臣。結果現在和劉柏林一起,天天被新任的達魯花赤、回鶻人鎮海指著鼻子罵,那才辱。

四王子的失勢影響了太多人了,我能保住命,已經不錯啦!

腦子裡胡思想,粘合重山的手上停也不停,轉眼又寫滿一張羊皮紙。他在大金國,乃是真進士出,便是上司放了個屁,也能以此爲題材,寫出駢六儷四的大篇文章,眼下反正也不計較文采,就只求寫得多。

早一兩年前,必闍赤們也不至於如此辛苦。

現在的狀態,還和吉思汗諸子彼此的爭競有關。

吉思汗的四個嫡子裡頭,一向有著約的分工。早在斡難河畔駐營的時候,朮赤負責狩獵,察合臺掌管法令,窩闊臺主持日常的行政協調,而拖雷吉思汗邊,作爲日常的參謀和助手。

蒙古大軍發起西征之前,吉思汗向諸子暗示,將挑選表現最傑出的人作爲繼承者,於是諸子俱都竭盡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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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不提,察合臺一向比較悉和擅長背誦吉思汗的聖訓必力克。以他的急躁格能做到這一點,可不是出於天賦異稟,而得益於他邊的漢人近臣日夜爲他整理吉思汗征戰的經過以及頒佈的各種命令。

察合臺每天拿著整理出的容背誦不休,於是任何時候吉思汗提到什麼,他都能跳出來說得頭頭是道。

吉思汗對此很滿意。在連續擊破大國、橫掃萬里疆域以後,他也希用這種方式來宣揚大汗的英明神武,以此倒某些關於中原地帶戰爭失敗的風言風語。

結果,便是每個必闍赤都倒了黴,每天從日出到日落,人人都了無的寫作機

忽有一陣狂風吹來,帶著巨量的砂土,撲過粘合重山騎乘的駱駝。

兩年前大軍從此經過的時候,也是春天,到都有波粼粼的水灘,不時還下點雨。大軍的行進格外給人以莊嚴雄偉之

而此時經過此地,粘合重山發現,土地和空氣都乾燥了許多。那多半是因爲居民被殺死了很多,被摧毀的水渠沒能及時修復。

酷暑還遠遠沒到,但灼熱的已經在暴曬大地,數千人和數萬匹戰馬、駱駝騰起的灰塵簡直遮天蔽日,大風颳過,白天幾乎要變黑夜。距離粘合重山幾步之外,那個康里人戰士的面目都看不清楚了。

所有的騎兵在這時候,必須盯著前頭同伴的馬尾,倘若偏離了路線,就會混集而鬆散的騎隊之中,再想找到本隊,得花上一兩個時辰。

龐大的隊伍就這樣在半明半暗,煙塵紛之中行進,粘合重山環顧四周,看得見的一切都影影綽綽。這給他帶來了一種可怕不安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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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可怕覺很快就變得愈發猛烈。因爲一名年輕的宿衛從隊列前頭催馬狂奔而來,頂著滿天煙塵找到了粘合重山:「今日是你當值,大汗你來。」

粘合重山嚇得目愣口呆,他長大了,全沒注意到灰塵直撲進嗓子眼。直到快不能呼吸了,他才猛然嗆咳著,去看那宿衛的表,想知道吉思汗今天心怎麼樣。

宿衛們都知道,粘合重山是拖雷的親信,曾經執掌大權的人

粘合重山又是個捨得下本錢的,所以宿衛們普遍都對他客氣。

見他探尋的眼,宿衛臉沉重,搖了搖頭。

粘合重山嚇得了。他的腦子瞬間變了空白,只記得那宿衛半攙扶、半強迫地扯著他,一直讓他來到吉思汗的本隊。

在那裡,他看到吉思汗騎著高高的駿馬,就像一座石像般一。而大汗邊的無數人,火兒赤﹑昔寶赤、札裡赤、雲都赤等等等等,各種職司的親信全都面如土地跪伏,彷彿在曠野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以大汗爲中心的同心圓。

粘合重山滿頭大汗,俯彎腰地穿過一排排跪伏之人,來到比較靠近大汗的圈位置,噗通跪倒。

吉思汗遍佈的兩眼看了看粘合重山,擡手示意:「你記下來。」

粘合重山近乎瘋狂地取出筆墨,把羊皮紙鋪在地面。隨即他聽到吉思汗用森冷的語氣道:「我要毫不留地殺了他!」

大汗要殺人,這是小事啊,何必這麼鄭重地宣佈?大軍西征以來,十萬百萬人都殺過了,鋼打造的刀鋒都磨鈍了,流淌的鮮把皮靴都漚爛了。誰有這樣特殊的地位,以至於大汗要殺他,引得這麼多近侍驚恐?又何至於須得大汗把我來,做專門的記錄?

粘合重山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他嚇得渾都要冰塊了,冰碴子刺得心臟都在發抖。

難道是四王子又得罪了大汗?

難道又有人在大汗面前進了讒言?

這些蒙古人都瘋了嗎,已經把四王子迫到了如此程度,還非要他死?粘合重山毫不懷疑這種權力鬥爭的殘酷,如果局勢忽然惡化道四王子可能喪命,曾經擁戴他的所有人,包括粘合重山本人在的好幾萬人,全都要死!

一瞬間,他害怕,驚恐,絕,這些緒甚至比當年被蒙古人俘虜的時候還要強烈,他嚇得渾都沒了力氣,卻又從絕中生出一破罐子破摔的勁頭。

他猛然膝行幾步,撲到吉思汗腳下,抱住了大汗的小喊道:「使不得!」

就在他喊的時候,吉思汗繼續道:「我要殺了朮赤!」

「啊?」

粘合重山滿臉鼻涕和淚水,擡起眼看看吉思汗,然後被吉思汗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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