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福州是大宋的地盤，看起來港口外紛繁蕪雜，卻有其在的秩序。就在船隻靠港的同時，港口各都有視線投注。

一個尋常漁民打扮的漢子，在船隻駛閩江的時候，就一直劃船吊在後頭，又率先離開港口，過虎節門，經威武軍門，都督府。

所謂威武軍門，沿襲自唐代，指的是唐代乾寧年間在福州設立的威武軍節度使的牙門。而都督府之名，則源自五代後梁。當時以福州爲本據的王審知後梁太祖的冊封，就任中書令、閩王、大都督。因爲王審知在福州頗有在人，所以百姓至今仍然以此稱呼這片福州最大的衙。

當年的都督府，如今大半荒廢。剩下一部分，是福州知府的衙門。衙門裡有名臣蔡襄知福州時建造的日新堂、春野亭，尤以春野亭周圍風景優，號曰江漲新綠，山麓延朝紅。

此刻在春野亭裡坐著的，正是大宋丞相史彌遠麾下的干將胡榘，還有經常代表史彌遠置海上貿易的宣繒。

“怎麼講？來了？”胡榘問道。

“來的便是那個北人船頭王二百，他的船兩個月前離港，本來裝了貨，說是要去海州，這會兒卻折返回來……“

王二百爲何能提前回來，宣繒當然曉得。他輕咳一聲：“說正事！”

“船已經靠港了。船上下來數十條漢子，俱都高大雄壯，有好幾人踏足地面以後暈眩踉蹌。另外，看他們隨行的箱籠沉重異常，很可能是武。”

“就只一條船，載數十人？沒別的船了？”

“王二百往日裡船來，都跟著老手，這次許是膽大了，就只一艘船。”

“多大的船？會不會有人潛藏船艙？”

“王二百的船，就是咱們福州南臺島那邊船廠所產所出，統共才四百料，貨艙狹小，藏不了人。”

胡榘揮手，使之退下。

他轉而看了眼宣繒，微微搖頭，眼中便有了點輕蔑：“章良朋說北朝的反應必定猛烈？他又說說北朝必定會派虎狼南下？嘿嘿，數十人，帶著武又如何？”

章良朋這個浙東提舉常平茶鹽，兼任沿海制置使，如今的很。但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史彌遠親信，在史黨中的份，一向有點尷尬。

在仕途上照顧他的，本來是他的兄長章良能。章良能早年在史中丞任上，曾和史彌遠切協作，先後走了史彌遠的政敵衛涇和錢象祖。但史彌遠歸家守喪的時候，章良能又一躍而爲同知樞院事，當上了執政。若非此人不久就病死，或許會爲史彌遠的政敵。

所以史彌遠統合朝政之後，對章良朋名義上照顧，其實卻將他從工部侍郎的位置踢到了浙東，隔絕了他參與大政的可能。誰曾想，章良朋靠著海上貿易發式地膨脹，現在又抖起來了？

落在胡榘眼裡，章良朋只是走了狗屎運，真不值得多麼看重。而胡榘自己，可是追隨史浩、史彌遠父子兩代，那才跟腳深厚！

不久前，章良朋不知給史相灌了什麼迷魂湯，隨即宣繒持著史相的手令，火急火燎來到福州，列了一大堆事要福州知州配合，胡榘心裡就不樂意。

到福州探察與北方周國往來的富商巨賈，這是史相爺專門給我的命令。你這個過期人來橫一槓做甚？什麼，北人要來福州撒野？他們敢！

史相同意了？章良朋這廝扯了些什麼？他們撈過界了你懂不懂？海上風波險，沉幾條船而已，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嗎？其中有些事，我自然會向史相待，與你何干！

心裡抱怨，胡榘卻不敢當真違背史相的命令，於是他晾了宣繒幾日以後，終於在春野亭置酒，打算細細分說其中緣故。

卻不曾想，就在這時候，真有北人專程南下。

宣繒看到了胡榘眼中的不耐煩。他倒也不急，只了手，慢慢抵道：“等一等。”

過了會兒，又有人在外求見，來人皆作小商販打扮，是隨同宣繒南來的四名部下。

宣繒對他們客氣的很，起迎接，殷切問道：“可看清了？來人你們認識麼？”

四人跪稟道：“這些人是個生面孔，慶元府這裡，從沒見過他們。我等在天津、萊州、海州等地往來，也沒見過此等模樣的人。不過……”

“不過什麼？”

“那一行人，有大周北京路錦州、宗州一帶口音，有作中都燕京口音，其首領是燕京口音的。我們聽得，水手們都那領頭的大漢史大郎。覷得機會湊近了，又聽部下們多半也這麼稱呼，有人隨口稱了一句防，立刻就被喝止。”

宣繒又盤查了幾遍，確認沒有疏，這才客客氣氣讓他們退下。

他向胡榘解釋道：“這幾人，是一個好朋友專門派來助我的，個個都是走慣了海路的好手，在北面幾個商港都有人脈。他們是我得力的助手，而非尋常僕役。”

“可他們不也沒認出來人麼？他們得力在何？”

宣繒皺眉想了一會兒，笑道：“有他們這幾句回報，就足夠了。”

“怎麼講？”

“中都出，帶著中都路和北京路出的部下，姓史，家中長子，可能有個防使的頭銜。他自己和部下們都是頭一回航海，所以暈船的厲害，還有材高大、武藝應當很是不錯……”

宣繒把部下們的稟報碎了又說一遍，重重頷首：“這人很可能是大周的永清縣伯，北京大定府北面防使史天倪。”

他擡眼看看胡榘，輕聲道：“這人在金國、蒙古都有名聲，也得郭寧的重用，是虎狼之士無疑，仲方兄還是小心些。”

胡榘皺眉：“居然來了個縣伯？這大周國還真是個糟糟的草臺班子！先前聽說，那個頭小鬼李雲當上了府監；這會兒一個縣伯帶了幾十個部下，就來我大宋境……你可知他要幹什麼？打羣架嗎？”

“史相希，用這些北人的武力來整頓一下海上的秩序。以北人的兇悍勁頭，很有可能陷在這上頭，生生激發出各方面的敵意。如此，也正好消耗他們的財力、力和人力。既然他們來了個縣伯，知州何不請他當面一敘，先把咱們的道理和規矩說明白？”

胡榘想了想，覺得這主意不錯，不僅顯示出了本方的客氣，也顯得本方對局勢的掌握如反掌觀紋，絕不容北人肆意妄爲。

“好，就這麼辦。”

當下兩人飲酒聊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行在的傳聞。

過了半個時辰，天漸漸黑了，僕役匆匆折返。

聽了僕役稟報，胡榘跳了起來：“什麼？找不到人了？這怎麼可能？不是全程都盯著的麼？”

與此同時，福州城以東，鼓山深的一座營寨裡。

閩海地方有名的大海寇趙希郤，其實是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但他兩手手腕又都帶著厚重的護臂，腰間左右皆掛長刀，與襴衫甚不相宜。

“那王二百回來了？”

聽到這消息，趙希郤的臉變得時分難看。

他知道，王子清在兩個月前，專門設計了一個圈套，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王二百，再盡掠其財。

王子清頭上有個保義郎的頭銜，和胡榘有點私下的聯繫，所以辦事的手段格外損，不像其他的海寇那麼糙。結果這一去，兩個月沒下文，莫說他本人，他整一船的部下也都沒了消息。

海寇們出行劫掠，輒耗時幾個月，周旋海上數千裡，兩個月沒有消息，倒也尋常。可是你做海寇的不回來，該被劫掠的海商回來了，這算什麼事兒？

另一名海寇首領蔡八喃喃道：“或許，這兩艘船在海上錯過了？老王轉去追擊別的目標？”

“他不會失風了吧？”

“應該不會……”蔡八仔細想了想，說道：“老王多麼，在海上怎會被王二百這種頭小子所趁？不可能的。我看，多半是錯過了。”

趙希郤不滿地道：“那他也該派人傳個信！大家都等著呢，這一下耽擱多事！”

抱怨了兩句，他終於還是不放心，而且覺得愈來愈焦躁。他一腳踢開了眼前的酒桌，沉聲道：“若有萬一，不可不防。老王不在，福州地界出了岔子，日後說起來也不好解釋。”

“傳令下去。”趙希郤提高嗓門，繼續道：“要多加警惕，今晚巡查戒備的人數給我加倍！都要全副武裝！”

聚在一起飲酒的幾名海寇，都出不以爲然的神。有條虯髯漢子上答應，用力了懷裡人的白皙脯，引得一陣聲呼痛。

蔡八從淳熙年間就開始海上劫掠生涯，是真正積年的老賊。他倒不介意小心謹慎些，當下行了個禮：“今晚我親自帶人巡查，伱們好好休息。接著咱們還得大幹一場呢！

趙希郤滿意地點頭。

他又想到，如果王子清真的出了事，比如死在海上風暴裡了，那我還得安排部下，殺掉王子清留在這裡的心腹，問出這廝存放錢糧的所在，先發個小財再說。

想到發財，趙希郤一向都很高興。但今天他莫名的緒不佳，陪著其他幾名首領再喝兩杯，便起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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