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如今。
有這一月小別也好,讓好生歇一歇。
他子貪睡的臉,起輕道:“我要去趟汴州督漕,禮待我回來才能給殿下。殿下等一等,好麼。”
宣明珠腦袋昏鈍鈍的,原本要睡回籠覺,模糊聽見話音,遲了一許,忽地睜開眼睛。
見榻前的男人已是穿戴整齊,宣明珠哪里還管什麼禮,眼起,聲音沙沙的:“何時定下的,怎的突然要外任?”
“昨晚見過陛下,商談了些事。”梅長生將按回被衾,“殿下莫擔心,只是督建堰堤,快的話一月可回,我這便準備走了。你再躺會兒。”
他低垂的眸繾綣,“等我回來。”
宣明珠仍是覺得太突然了,前一刻黏黏得不像樣,下一刻說離京這便要走了。
思及秋漸深涼,還是起,握著發邊考量邊道:“周太醫的調養藥劑帶上了嗎?呢子斗篷多備幾件,跟的是姜瑾不是?食藥按時,不可過勞,我回來要問跟你的人,你且仔細。”
梅長生目溫地一一答應著,再三讓別擔心。
言語不盡,可惜留日影催發,便出宮赴汴。
“一個月……”
人去了,宣明珠在帳中了把臉頰低喃,“昨兒還一起喝了桂酒的,回來時,花都該謝了吧。”
不過梅花也將開了。
這且還睡個什麼,宣明珠喚進侍,起洗漱。又特意問了問值守宮門的小娥,婢娥回說,昨夜近丑時閣老的確出去過。
睡得那樣沉,竟對此一無所知。
宣明珠走了會神,坐在妝鏡前由澄兒綰髻,忽見上頭放著一只半掌大小的四方小朱合,底下了張泥金紙箋。
眉心一,若有會意,拾起來,見上書一行清雋的字跡:禮未達,長生先送一分利,博卿一笑。
宣明珠不等打開盒子,見字便已笑了。
而后取過小朱盒打開來,那里頭裝的,卻是一縷紅線相纏的結發。
宣明珠目虛渺了一下子,這是……
“咦,”澄兒見了快道,“這個樣式的朱合,奴婢記得殿下從前也有一只的,后來……”
后來,被燒發灰,丟進了浴池子里。
那原是親后一直珍藏的夫婦結發。
當時一心覺得,死灰不可能再復燃。
而眼前這縷結發,依稀如昨。
梅長生仿佛就有這種不講道理的本事,能讓燒毀的再重燃,煙的再溯還。
不是最初的樣子,勝似最初的樣子。
宣明珠手指搭上一一細纏繞在一起的兩青,本應覺得的,一念忽轉:不對啊,他竟敢趁睡著時絞的頭發?
“澄兒,你瞧瞧我的頭發有沒有何半截的?”
“啊?”澄兒有些發愣,轉眼看見盒中結發,約明白過來,捧著公主烏黑的長發睜大眼睛尋覓,“好像,不曾有啊……”
找了半天沒有,聽殿下忽然又道,“不必找了。”
宣明珠想起來了,是在汝州行宮的時候,他那日以汝州剌史的份前來拜見,當時正命張宗子為自己梳頭,震驚之下轉頭,頭發便被篦梳帶下了一縷。
他走時,將那縷發收袖中。
這麼久遠的事,宣明珠以為他當時出門便會扔了,畢竟只是一縷發而已,對于有潔癖之人來說,這東西與剪落的指甲都是污。怎麼也沒想到,他一直好好地保存至如今。
“殿下怎麼不語?”澄兒惴惴地問,同時心里替梅閣老著急,他送什麼不好,為何要送這勾起回憶之,萬一殿下想起了過去的傷心事,又不要他了,梅閣老那兩遭心頭是不是白剜?可看他何哭去。
宣明珠卻是低頭一笑,將朱合輕輕地包裹在掌心中。
“我只是想起,方才他走時,忘了對他說一句話。”
本宮今日亦甚喜閣老。
梅長生輕裝簡從,為了早去早回,行程定得很,不過出京前他卻先繞路去了趟護國寺。
聽明珠說,自從送儺離開后,宣燾狠鬧過幾場。
不過宣明珠知道送儺與君決絕的心意,狠狠心未理,宣燾脾氣再大也掙不出困他的牢籠,就這麼囫圇到今日。
護國寺自打出了法染的事,經歷一番整頓,香火比往年這個節令下蕭條了許多。梅長生徑直來到后閣,敲開那道禪門。
時隔幾個月后再見宣燾,只見他碧消沉,上蓄了一層青胡茬,整個人都削瘦了一圈。
梅長生一霎有些認不得他:“四哥?”
宣燾看見來人的一瞬,目明晦閃。
不再口口聲聲讓他把送儺帶回來,開口第一句話:“把我弄出去。”
梅長生聞言眉梢了,宣燾上前,走到門邊時,照例被戟衛攔住。
這位意態蕭索的四爺早已沒了同這起子奴才置氣的心氣兒,眼睛只管盯著門外之人,“你不是我一聲四哥嗎,梅鶴庭,想法子把我弄出去。”
“就算出來了,”梅長生看著他慢慢問,“四哥又待如何?”
“你們不來見我,我便去找!”
經過半年枯索的獨生活,宣燾表面上鋒棱全無,實則心的憤懣已將到達頂峰。那張俊的臉神扭曲著,每一個字音都從牙里出:“我會捉住,讓明白明白,什麼主仆之道。”
梅長生看著男人眼里的狠厲,以及狠厲背后浮現的委屈,忽而有些同他。
“原來你還是沒懂啊。”
“我什麼不懂?!”宣燾忽然發了,握戟瞠視梅長生質問,“跟了我五年,不過是一時鉆了牛角尖,大不了爺今后對好點,見面三分,只消見我一面,自然便會回轉。你只說你幫不幫我?”
梅長生輕嘆了一聲,搖搖頭,以過來人的口吻道:“我勸四哥,若能將放下,此時放下最不苦。不然,四哥須先認清一點,送儺姑娘由始至終都不是你的仆從,你若不能將視為完全平等的人,不管你在何,困住你的藩籬都不會打破。”說罷轉即去。
留下宣燾一個人,呆呆半晌,忽笑著一拳砸在禪房的墻壁上,“放的什麼屁!這五年我許同吃同住,我邊只有一個,還不平等嗎?”
送儺,你真就這麼狠的心。
我都已經這麼想你了,你定然也在外頭想著我,這樣才平等啊。
那裘褪的綠衫宛如秋末的一片凋葉,慢慢坐在墻角,啞聲喃喃,“對吧,送儺,你怎麼可能不想四爺……”
晨鐘嗡然而響,禪房的木門重新闔上,照不一縷秋。
梅長生離開的第二日,也是中秋歇朝的最后一天,皇帝興致好,擬同皇后在花園和皇姑姑一起吃蟹賞花。
他早早地命人向翠微宮傳了信,宣明珠自然答應。
于是這天一早,宴樂之前,皇帝先到前殿將未批的奏折批覆一番。
無意間看見案旁那只盛裝諭旨的玉匣,皇帝笑了笑,他說話算話,心想梅閣老好不容易求來的旨意,他便不越俎代庖給姑姑了。
還是等閣老回來,為獎他辛勞賜予他,也算圓了他的這份意。
略微走神的功夫,皇帝又想起另一樁事,忙放筆去尋被在已閱折子里的江琮的折。找到了,他喚來近侍道:“給朕點個燭燈來。”
前秉筆不知陛下白日點燈意何為,不敢耽擱,忙移燭臺過來。
兩點燭映在宣長賜年輕的眼里,他將那折子湊向燭火,將及未及時,忽覺眼前天旋地轉。
宣長賜影一晃,從墀階上頭栽了下去。
折從他手里落地,無聲砸在駝毯上,攤散開一紙刺墨的白。
“陛下!”前公公高呼,駭然變上前托扶人事不醒的皇帝,向殿外喊道:“來人!快快宣太醫,請皇后娘娘過來!”
待到宣明珠聞訊匆匆趕來兩儀殿時,皇帝在寢殿中仍未醒來,闔目躺在寢榻上,臉孱白如紙。
五六位太醫皆在,流把脈,墨皇后在一旁守著,見大長公主至,紅著眼圈起見禮。
“好孩子,別慌。”宣明珠凝眉安,“陛下勤政勞,想是一時疲累才會如此,且聽太醫怎麼說。”
轉而見太醫們臉沉凝,番號脈卻遲遲說不出所以然,心里有些不好的預,然而面上鎮定自若,輕斥道:“吞吞吐吐作甚,陛下究竟何疾?”
“回稟殿下……”幾位太醫互視幾眼,最終推出一位資歷最老的院使道,“陛下所患,恐是、恐是枯癥。”
墨皇后一瞬盯住說話之人,臉上全無。
而宣明珠腦子嗡地一聲,不由后退一步,被泓兒扶住。
“不可能……”宣明珠下意識搖頭否認,“定是誤診!周鶚,上回你為本宮診治便已誤過,這回定也是誤了,是不是!”
皇帝還這樣年輕……”
“殿下。”周太醫哭喪著一張臉跪下了,“前番確為微臣失誤,然而陛下的脈象,與嘉娘娘的脈案記載如出一轍。且陛下有低熱,伴隨寒,方才臣等以治枯癥的方子給陛下服下,這會兒燒便退了下去……”
燒退,說明用藥對了癥。
可宣明珠依舊不能相信,抓泓兒的手臂,抖著角向昏睡不醒的侄兒。
他才十八歲。
為何會如此,有母后一個,還不夠嗎?
另一位太醫哀慟拱袖道:“殿下,一些罕見特殊的病癥確實有‘隔輩傳’之說,想是……因由于此。”
話音才落,福持臉焦急地進來:“娘娘,殿下,前任門下省平章令江琮江老京,伏闕在宮門之外,聲稱掌握了梅閣老倚勢在家鄉為霸一方的證據,人證證俱全,叩求面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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