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這還是宣明珠第一次到梅府去，只因食必居必潔的公主殿下，素來覺得走道往來很不雅相，所以每次都是梅長生來找的。

今日，是的好日子，權當特例吧。

宣明珠已然忘了白天在合璧宮立的誓，將手到那只溫暖的掌心中。

星月初升，公主府的后園點著綽綽燈火，從角門出，鄰的是那間古書店，從書鋪的室穿過一條長長蜿轉的甬道，便可通往梅宅的后花園。

二人攜手走在道中，梅長生端著只燭臺領前半步，幽幽燈影勾勒出他的形。

宣明珠便想起了在揚州老宅的那回，他故意將關進室里，那是他第一次出自己晦的一面。

隨后一點一點，他將自己的心剖開圈點，都淋漓地展在了的面前。

宣明珠心念偶，指甲勾勾他的手掌心。

前頭的人頓半步，側回頭，宣明珠莞爾微笑，“我很喜歡。”

他不知在說什麼，卻跟著笑，“殿下還沒看見，怎知喜不喜歡。”

宣明珠亦不說破，換了個口吻道:“喲，這里怎麼沒有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之類的機關啦？”

梅長生省得是在拿當初那件事打趣，赧然抿，手指微微加重力道，握了回去。兩人一路說著，不覺便走到甬道盡頭的木門。

門那面便是梅府的后園。

梅長生停了一步，將燭臺放在壁間鑿出的龕間，轉頭看，手推開了木扉。

頃刻之間，一片緋紅的照暗道，宣明珠目微瞇，笑著褰走出去，“你這園子燈籠倒亮，掛的是——”

的聲音倏爾而止。

眼前，映目是一片梨杏相綻放的花林，與翠微宮的瓊影園如出一轍。一直知道他府后有座“一簇園”，桃花一簇開無主，便一直以為，他為植了一林桃花，自己卻不曾親來看過，也無人告訴過，此間種的不是桃，而是梨花瓊杏。

當年母后種的桃樹被斫，傷其類，從此不敢種桃樹，便只在瓊影園栽植梨杏。

自然如今，見過護國寺里的一室明燈后，宣明珠的心結已解，是桃是杏都無所謂了，然而這點曾經沉藏的心思，從未與人說起過。

他卻明白的心。

樹上有燈，宣明珠走其間，見許多盞高低錯落的絹籠千褶燈，掛罥在枝頭，并不算致的燈形，一看便是手折的，不不疏地籠罩起一片潤的海。

燈上有字，每盞燈上都有一句祝辭，或走筆如云行鳥飛，或娟秀細雅翎，卻無一例外，皆為:“桃花篆！”

宣明珠目炯炯地踮腳轉燈來看，這是母后的桃花篆絕不假，每一筆走鋒，皆神似腠理。

見字如晤故人，歡喜起來，且行且笑問:“這是我母親的手書吧？”

梅長生跟著行，見笑便也笑，燈下輕輕搖頭，“是臣寫的。”

宣明珠負臂倒行而走，角翩躚，“不，定是我母親的跡，連我只能臨摹七八分像，旁人不可能學得一模一樣！”

梅長生搖頭陪玩這爭執的游戲:“不，是臣。”

他注視著被燈火映紅的那張韶面，目含了一汪清湛的水，聲音低徐，如同此夜東風:“我聽寶講過許多次，你為準備的那場龍王夜游。我不如你，只能略償你心愿，這二百六十盞桃花燈，你不棄。”

宣明珠笑了，給寶織的那場夢，是拿華燈寶珠堆出來的，而眼前之景，卻是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

不愧為梅長生，此方是梅長生。

正因買不著，所以他給別人所給不了的。

他誠然變了很多，然骨子里的這份清高，終究是他泯不滅的風采。

“有酒嗎？”子眸矍熠地問。

梅長生仿佛當真是肚里的蛔蟲，不知從那里便撈起一只白玉酒壇，破開封口遞去。

宣明珠仰頭豪飲了幾口，拋還，興之所至，折枝作劍舞，回眸笑道:“為君舞一曲，且瞧好看不好看。”

言罷點足起勢，翩翩而舞。今日著雀黛紫，玉白花簌旋落，紗飄轉若飛，腰肢若秋藥，腕轉不失勁颯，兼之飲酒，醉上眉梢，數不盡風流嫵。

東風夜放花千樹，大長公主的舞，只為一人而跳。

梅長生便在旁看著，眸盈盈，目不瞬睛。心中隨著那幅靈的姿涌出滔天巨浪，再因含笑的眉眼而歸息平和。

他想，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此幕場景。

笑著笑著，低頭，一滴淚砸在石階上那只冰涼的白玉瓷壇子上，緩緩落下去。

見越是快樂，他的心里除卻同等的快樂，越是難過。

這些事，臨摹丹青也好，陪在上苑玩樂也罷，不過都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他本可以早些做來，本可以更早些年便讓如此刻這般展。

可他端著一顆空傲的心，浪費了多年啊，耗盡的，全部是的真切意。

夜風忽起，片云遮月，束發的金釵隨手中枝杪上的最后一瓣梨花抖落，宣明珠的烏發一瞬散落及腰，青同黛皆飄飄旋裊著，跌足落進梅長生的懷抱。

梅長生穩穩接抱住，燈影重重里，兩人飄逸的袍裾與袂疊勾纏，滿袖香風。

他凝視那一張純如水，如花，沒有怨怪只有喜悅的酡，再也忍不住，將子在樹上用力親吻。

“醋醋，我是你的，我永遠會是你的……”

宣明珠半睜著眼回應他，覺得自己有些醉了，男子的氣息卻比酒更令失智。

他低頭全無章法地叼吮脖子上的，急切如狼，便仰起秀頸，沾染花香的指尖勾勒那張好看的臉，不經思索地呢喃，“文質半取，風兩狹，鶴郎，鶴郎。”

男人渾一瞬繃，掌著的腰肢抬起頭，眸中水紅滴:“醉了？我是長生。”

“梅長生，梅鶴庭，區別何在呢，在我眼里，都是一樣的啊。”

宣明珠餳目昵靠在他肩膀，“鶴庭，我不要懷揣著碎瓷片行于世間，疼得很，也無趣得很，你也不要如此。碎過的東西，扔掉便是。我喜歡我的小鶴仙兒意氣風發的樣子。”

執拗地喚出他從前的昵稱。

梅長生角微，原來亦知曉，他深藏的自責與愧疚。

一向是比他更純粹，更勇敢，更灑。

“不，沒有梅鶴庭了。”噤默良久，梅長生同樣執拗，“往后長生加倍疼你，百倍千倍，永不負你。”

他與自己賭氣一般將橫抱而起，出園子往正房去。宣明珠呀了聲，勾住他的脖子，故意問道:“干什麼去呀？”

“跳舞！”沿途的梅府下人自然早已屏退了去，男人腳步發急，聲音發啞，“醋醋一舞楚腰如仙，我沒看夠，在我上再跳一回。”

“……”論這種事，永遠不是此人的敵手，意會的宣明珠臉紅捶了他一下。

卻是不甘認輸，轉了轉眼，忽在他耳邊呵氣:“我姐姐。”

那聲音骨里，梅長生摟著的臂一，腳步急剎，低頭:“什麼？”

子漂亮的眼眸在晦明的夜影下晶晶亮，輕晃著蓮下的繡舄逗他，“聲姐姐，我聽。”

自打那一回之后，再也沒聽他這樣喚過自己。

見多了梅長生老練的模樣，偶爾，也想回味一下會靦腆臉紅的小郎君。

梅長生眼神一寸寸深暗下去，呼吸灼燒起來，恨不得返回花林就地要了。偏這以酒蓋臉的子膽大包天，仗著他騰不出兩手，手到他腰間玉帶，便向下行。

“宣明珠。”男人一路嚙著牙關腳底生風，待轉過與公主府同樣格局的路徑，踢門屋，他渾已被撥得起火，將懷中人往與公主府等制的拔步床上一撂，什麼點燈什麼靴，通通都不知了，以欺上去。

宣明珠后腦硌到了枕，不由哼出一聲，的發靡散一扇緞面，雙臂隨即勾住他頸，神好整以暇。

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最是有趣了。

想借月將他的神看得更清些，忽覺兩腕一，雙手便被他擒住推了上去。宣明珠訝然，隨后就覺著他用什麼茸茸的東西縛住手腕，磨得發。

這可是府里萬萬沒有的，宣明珠納悶地掙了掙，發現絨繩卻是連在床頭的。

直到這時，才恍然有些發慌，“長生……”

“哥哥。”

宣明珠睜大雙眼，心尖被一排螞蟻踩過。

這是要以彼之道還施彼嗎？宣明珠喝了酒的嗓發干，有些語無倫次了，“你耍賴、你明明比我還小……”

“。”男人沉著嗓音，此刻卻是不急了，歪頭將獵的整只左耳叼口中，耐心地磨，“哥哥。”

宣明珠子一霎了，卻覺得自己是個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的人，抿住將頭偏向一邊。梅長生以指尖剔去那件曼妙的舞，輕愉地笑，“今夜很久，我會讓殿下心甘愿出來的。”

“門、門還沒關。”

“不關，不好嗎？”

殿下，吾妻，生辰喜樂。

我是你的最后一份禮。

那釘在象牙床頭的狐尾索，抻復又癱，癱復又扽直。他一次次地求賞給他，續上白日那場巫山云夢。

至于避子丸，梅閣老從來都是有備無患的。

公主過了場生日，隔天一整日都沒能下得床來。

更丟面的是，不在自家，而是在梅府，何至于此，可想而知。沒有服侍的人，召泓兒澄兒過來，們又不能明正大地走正門，只能從那道來。

最終不知怎的，連崔嬤嬤都被驚，當宣明珠看著老人家出現在眼前，用一雙若有深意的笑眼看著自己時，整張臉都辣紅了。

那時候甚至眼睛還沒有消腫，嗓子也是啞的。

梅長生，大不敬，其心真可誅。

鑒于這個教訓，等到了八月初一，閣老過生辰時，白日為他好好慶生了一場，一到黃昏，卻攆他回自己的府邸。

并且命人將公主府的角門加了兩道鎖，再盯住澄兒這個有前科的小叛徒，謹防那狐貍賊有機可乘。

想起那個他格外失控的夜晚，即便隔了幾月，兩還是的。

而面對他那對幽怨的眼睛，宣明珠心里不是沒有不落忍，不過算看真了，梅長生在帷幄間當真是不知節制。為彼此計，便怪不得用這種強的法子。

“梅長生，你別和九尾學，用這種眼神看我也是無用。”

“殿下講不講道理，那回，難道不是殿下先招我的？”

這人還來勁了，有臉倒打一耙？宣明珠無言以對，招他什麼了，是，是想聽他聲姐姐來著，可他了麼，到最后，他不也沒肯就范麼。

最后瞧他的神實在落寞可憐，宣明珠不知怎的，想起從前小芝姐姐問過一句話:可是想一直和他這麼著了？

梅長生在外頭是位高權重的閣首輔，可是隔著一道門，隔著一層份，他便無法明正大地與相會。

宣明珠一直以來，滿足于這種靜好中又帶著些小小刺激的現狀。覺得自己是有點壞的，梅長生聽了的話卻開玩笑說，殿下可以更壞一點。

閨房戲語，他心里當真是這樣想嗎？

“長生，”頓了頓，在他二十五歲生辰這日正問他，“眼下咱們的關系，你可覺得委屈？如果是，我便想法子向陛下請旨……”

“噓。”梅長生聽到這個口風，哀憐的神一瞬而無存，笑得風神俊朗，打斷道，“我和你鬧著玩呢，不必如此。”

不是甘心于此，而是，曾為他主過一次了。

往后，可以什麼都不必心，一切都由他主謀求。

這一次，換他來。

春去秋來，轉眼又是中秋，桂香飄裊，嬋娟在。

梅長生在月圓夜照例陪宣明珠宿在翠微宮，深夜，錦帳香衾中時而溢出一兩聲。

又一次歡好后，他抱著去湢室清洗，出來后作輕地將安置在榻上。

待饜饜地睡，他吻了吻子熒艷的眉心痣，起站在鏡前更束冠。

理平了石青錦緞的公服袍袖，冠雅謖的男子出殿，向皇帝燕寢的兩儀殿而去。

夜涼如水，男人腳踏月影，走在漫長而幽靜的宮廊，神間沒有了歡過后的溫存，側臉清冷如鐵石。

玄襞積拂過瑞紋鞓靴，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很端穩。

這半年多以來，梅閣老以最快的行效改行新政，裁冗治貪，在江南設織造局，在中樞立樞院。

于近說，他是帝師缽，半朝座師，兩省依他令行，三司同他有舊。兵部尚書庸子鄢由他舉薦，樞院副使代正陸漸離是他的門生，太學中甄元二氏子弟同樣是他親自向陛下推舉，心目中視他為半師。

往遠講，揚州梅氏有他的基，揚州牧林大人，又是江南六州中唯一一位兼任織造局掌司的刺史，不朝廷直隸督察的監管。這亦是靠他當初以削梅的苦功換來的一步退讓。

再遠，還有西域梅氏學塾，如今聲名鵲起，吸納西域周邊各小國的生員，已不啻于一個邊疆的四方館與一個小型的西域太學。

一步一步走來，他每一次落子，目的都是趨向如今這同一枰局面。

梅長生不結黨，不營私，只是布局。

梅長生也不醉心權力，他醉心的，從來只是一人。

為了此配得上，為了自己強大到讓那些拿國法說事之人通通閉上，為了有底氣與資本，向天子開口討一道旨意。

梅長生來到兩儀殿門前。

皇帝已在殿等著他了，這是昨日朝會后約定下的，獨屬于君臣二人之間的默契。

書案的鎏金燭臺下，年英姿的皇帝手指間捻玩著一道折。

已經致仕的前任閣老江琮，自江南遞來一封奏報，彈劾的是現任閣老梅鶴庭，公私用，掌權蔽主。

皇帝并不信此言，卻是想起了當日江琮在書房，聲凄切說出的一句話。

——“老臣之今日，便是梅氏子之明日！待他權傾朝野之時，還有誰能夠約束他？”

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

“臣梅長生，叩見陛下。”

一道筆清雋的影自殿門，深靜幽曠的殿宇中，宣長賜見他跪在墀下，忽夜風寒涼，抵咳了幾聲，問道:“閣老深夜求見，所為何事？”

梅長生神恭斂，葉袖為揖，直言:“臣此來，為向陛下求一道賜婚旨，為臣與大長公主殿下保。”

宣長賜當場愣住。

他之前設想過許多閣老請求夜見的原因，卻萬萬沒想到是為這個。

一直以來，他對于閣老和皇姑母的事看見只當作看不見，有時稍形跡了，他還幫忙遮掩。就譬如今夜，若非他事先安排，梅閣老如何能宿到翠微宮去？這位可倒好啊，大剌剌地提要求，是既不怕人猜忌，也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啊。

皇帝氣笑了，不住悶聲連嗽了幾聲，“你、咳咳，你還記得自己的份麼，再給朕說一遍？”

梅長生眉心微，“陛下龍可安？”

“別打岔，平，說你的事。”皇帝將常服袍袖一揮，撐著案傾下，“這是皇姑母的意思嗎？”

梅長生跪地未，“非也，殿下不知此事，此為臣自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