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帷輦車去往護國寺的中途,宣明珠在車中思量著一事。

當日得知梅鶴庭在雪山遇險，姜瑾來向吐訴，他曾兩次刺心取。當時，宣明珠在震驚之余,回憶起那第二碗藥,是在花宴那日,由皇叔引手臂澆在了海棠花土中。

九皇叔當時說了一句話:可知此棠為何一尺雪？此藥最為滋養此花。

當時覺得有些莫名，卻也只當是僧人打機鋒,未曾多在意。至聽了姜瑾的話后,宣明珠才又重新想起這件事。

覺得古怪。

從臘月到元旦,這一月以來一直等待著梅鶴庭的音訊，無心其他。直到前幾日閑了,令雪堂去崇文閣查閱花譜上關于這“一尺雪”的來歷。

古籍上記載:“一尺雪原名一尺，南詔國移栽之海棠異種,以畜澆灌,妖艷冶麗不同凡品。”

也就是說，九叔當時之所以會說那番話，興許是知道，那藥里有梅鶴庭的。

宣明珠又想起當日在護國寺，時隔十年余再次見到九叔的場景。

他當時為號過脈后，便為換了藥方，自從那以后,便不再吐了。

有些事不串起來想時，見不到因果。

——九叔的方子如果不是對癥,怎會立竿見影。

告知是誤診那一日，九叔曾說，他之前大略懷有這個猜測,只是拿不準。可如果真的拿不準，怎會立時改換藥方？

會不會其實自那時起，九叔已經確知，并不曾患病。

那麼，若九叔知道梅鶴庭為取藥，便是眼睜睜地看著梅鶴庭為一場本來烏有的誤會，而以命涉險嗎？

這個疑問在宣明珠心頭蹦出的一瞬間，讓茫然失措。隨后，讓自己冷靜下思緒，又想著縱使真相是如此，也許九叔只是單純地不喜歡梅鶴庭，是為的緣故，他要以這種方式訓誡梅鶴庭。

以立場，得知梅鶴庭為自己所做的這些毀徹骨之事后，自是到氣憤并痛切，但在九叔的立場，便是長輩是替晚輩出頭。

雖然不能認同，但也能夠理解。

也知，這種的偏，對梅鶴庭來說有些殘忍。

可秤桿的一端，卻是九叔啊。

自小信賴到大的九叔，由來不曾疑過。所以想親耳從九叔口中聽到這件事的前因后果。

輦車一時到達，迎宵在外輕敲廂壁道:“殿下，到了。”

宣明珠手帕輕吐一口氣，下車寺。

竹林舍外，法染國師邊的侍者卻出來報:“請殿下恕罪，尊師正在會客，今日不見旁人。”

宣明珠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發覺眼生，問了句:“尉遲呢？”

那侍者搖頭。宣明珠又問客是何人，侍者還是一問三不知地搖頭。

宣明珠咬著下思量一許，輕攏上的羽緞斗篷，神沉靜:“無妨，本宮在這里等著。待皇叔有暇了，請小師父知會他，本宮今日有要事當面同他詳談。”

那年輕侍者初時面似有為難，見大長公主殿下神堅決，只得合掌領命，轉回舍中。

宣明珠并不知道，此時法染的禪房之中，他對面正坐著一位來大晉朝貢的東胡使者。

元旦大朝會之后，各路使節得了大晉天子的賞賚之，文牒加印后，便都陸續返回到本國。而這位留了兩抹卷翹山羊胡的東胡使者，卻延宕了離開的日期，易服來到護國寺。

“貧僧記得，”法染徐捻佛珠，目平靜地注視這不速之客，“東胡人崇信薩滿，尊使怕是拜錯了廟門。”

“沒有錯。”東胡使者兩只綠豆大小的眼睛放地盯在法染臉上，著這張纖塵不染的如玉面龐，連聲稱奇道:

“像，真是像啊！國師您可知，您與瑰麗黛圣的面貌十分肖像。不不，您不是晉國的國師，您是我們東胡的圣子！您應該離開中原回歸故土，部落里還有圣子忠實的信眾！”

東胡使者越說越激，法染那雙深湖一樣湛藍的眸子卻宛如結了一層冰，“誰和你說的這些話？”

東胡使者轉了轉眼珠，著鼻尖避過這個問題，殷切地向前傾了傾:

“圣子，您必也知曉，當年東胡貧弱匈奴欺，瑰麗黛圣被敬獻給匈奴王，卻在中途與婢芮麗掉換，逃出送親隊。

“芮夫人到了匈奴汗王的大帳后，份被發現，汗王將怒火遷罪于咱們的部落，梟首三百余青壯兒郎，芮夫人這些年亦是盡了非人的待遇。”

說到這里，東胡使者神中的恭敬，變了一種嘲諷的表:“而圣呢，卻搖一變了天.朝的寵妃，并誕下您這位尊貴的‘九皇子’。圣子您不覺得，您對東胡的興衰是負有責任的嗎？

見法染的神始終冰冷，不接他的話，東胡使者向門窗謹慎地瞥了一眼，低聲音再接再厲道:

“小臣此來除了朝賀，也有芮夫人的請托在其中——圣子您久居中原繁華之都，可知，我東胡雖與匈奴皆為大晉附屬，然而在東境，匈奴對東胡的欺掠從未停止過！

“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們找回了圣子，您如今的份又是□□國師。小臣代東胡十三部請求圣子——請您向陛下請旨，到東胡傳播佛法，您是陛下的皇叔祖，份尊崇不言而喻，這樣一來，陛下必會烏及屋恩恤東胡，有了這層保障，匈奴人至便不敢肆無忌憚地欺凌我部了。”

這便是他易裝而來真正的目的。

而這位東胡使者心里也不得不贊嘆，教給他這個主意之人當真高明。

“離中原，去東胡。原來是為這個。”

法染徐徐出聲，腦海浮現出一個人的面孔，閉了下眼，“如果我說不去，必然也有個說頭吧。”

“圣子見諒，小臣原是不愿拿這個說事的。”東胡使者輕覷他一眼，捻須道，“小臣還打探到，圣在晉宮之前已然有孕，而此事，貌似大晉王朝還無人知曉。圣子，您不屬于皇宮，也不屬于這佛門，您天生屬于我們東胡薩滿！您也不想鬧到最后，我將您的真實份在城公諸于眾，得您半生名盡毀地回到東胡吧。”

法染聽到此低低笑了。

這等手段，果然是他梅長生。

如若無人泄，給這小小外使一輩子，他又豈有本事打探到這等機。

好個先之以、曉之以大義，再不，便屈之以威脅。

那人心里知道，他宣靈鹔是飲漢家水讀漢人詩長大的，他從骨子里，只認定自己是漢人。

故土？才是他的故土，這里有他年留跡的深宮玉闕、走馬章臺，有他浮浪半生的梨園樂坊，有絡繹繁華的東廛西市，有水河桃花陌。

有。

梅長生知他不會甘心屈辱地就此東去，便故意以部族興衰的希引使者，讓這人如此來惡心自己，再拿他這輩子最深的齬齟——他的世，來堵住他的后路。

進，進不得。退，退無路。

這左右為難的局，是他曾經設給梅長生的，如今，他盡數還了回來。

“圣子為何不語？”

東胡使者等了半晌等不到他答復，微轉眼珠，又換了個懇切的聲口:

“方才圣子問小臣由何得知這些事，小臣坦誠相告也沒什麼。日前，小臣與他國使節共同拜見以鴻臚寺為首的三寺三卿，便是大理寺的一名吏以眼神暗示小臣，夜后，他至驛館來找小臣商談此事。

“小臣不蠢，知道此人未必好心，但他提出的方略，卻恰可解東胡燃眉之急。圣子您還不知覺麼，在這晉朝中，有人視您為眼中釘，千方百計地想令您離開啊！您何不就勢離了這虎狼地，乞一紙圣詔，封一個傳法禪師的名號，面面地與臣歸鄉呢？”

能夠出使的旌節吏，口才自然不弱，法染卻不為所。

他寶相莊嚴，曼婉如樂的嗓音，似喃與自己聽:“面面，下這佛袍，換上左衽褐裳的面面麼？宣九郎是漢人，不是胡人。”

東胡使臣急了，為了鮮卑與貉貊，為了不再年年敬奉族中給那貪暴的匈奴王，他必得請這個有力的援手回去，起道:

“難不圣子說不是便不是？到時小臣將圣子并非皇家后裔的公諸于世，中原人又會如何看待妙法蓮臺上的法染國師？”

法染微笑:“滾出去。”

東胡使者愣了一下。向團上那人一雙凜凜生寒的藍眸，他心竟不由戰栗。

他猶疑剎那，屈臂以胡禮拜辭，臨走前留下話道:“小臣本意不愿迫圣子，然此心不改，過兩日小臣再來拜訪。”

法染面平如水，桌下如玉的手指。

他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待他，他在意的，從來都只是對他的看法。

如果能坦白父不祥的此，他十年前便不會避空門。

他還想聽自己一聲九叔，不想看待自己的眼神發生變化。

一個梅鶴庭而已。

他需設法破局。

“尊師。”這時侍者室輕道，“公主殿下還在等著。”

法染睜目，向窗外看一眼，已是晌午過，還在等著。

向來不會與他拘禮，今日如此執著等候，該是有話與他說吧——梅鶴庭已經回到了邊，上回他說，他在自己這里的把柄已沒了，那麼，昭樂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一些事，又知道到什麼地步？

不對，而今已不是昭樂了。

法染纖的眼睫垂落，他發現，自己此時的心境正同十年前別無不同——

是不敢見。

“醋醋。”法染低念這兩個酸的字音，很快地，重新收斂起藍瞳中無邊的緒，拂雪白袈裟，“請回，我不能見。”

“不見麼……”聽到侍者的話，宣明珠神有一瞬沉郁。

九叔明知來，避而不見，問緣由，侍者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原本只有一分疑不安，九叔如此反常，心中的疑慮反而更加重了。

原可以拿著九叔改換的那張藥方，去太醫署問個明白，又或者直接問梅鶴庭，他知道些什麼。

可還是出于信任先至這里。

可皇叔不見。

宣明珠心緒悶悶的，在毗盧閣的觀音窯邊，遙遙向那朱墻券門了一眼。

他不出來，自然也不能闖進去。駐了一忽兒，宣明珠眼里的溫度漸漸淡下來，轉對隨扈道回。

才轉過殿，卻見送儺迎著走過來。

此日穿了一舊紅的夾棉，而非平常的窄袖勁服，綰的發籫也從頭頂放下來，松松垂在鬢旁，看上去別有一種澗花開且落的寂靜樣子。

宣明珠快行兩步過去，“送儺，你怎的過來了，可是四哥有事？”

送儺道，“四爺想請殿下過去說話。”

眼下宣明珠心里不上不下的，對九叔的觀變得模糊起來，總覺有種潛藏的不吉要破石而出，又何來閑敘話。

問了四哥的人安危沒有不妥，便道:“今日且不見了，改日我再來。”

說罷，見送儺著單薄，解了斗篷給披上，一渥的手，又是冰涼，皺眉道:“才下過幾場雪，怎不多穿些，務司對這里的食有苛刻不？你短什麼直接告訴我。”

因為將送儺派給了四哥那混世魔王，宣明珠對這姑娘一直有份憐惜與愧疚，對待便與迎宵那三人更不同些。

送儺謝恩搖頭，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姑娘，說一切都好。

又將披風推辭了回去，怕公主著風寒，細心地為公主系好緞帶。

而后輕聲地請求:“殿下，屬下可以隨您回去嗎？”

這句話突如其來，宣明珠聽后，意外地怔住。

下一刻反應過來，咬牙道:“我那混賬哥哥給你委屈了是不是？”

此前四哥被囚在隆安寺，幾次令人遞話讓送儺回來，都未應。

如今到了護國寺，環境變得好了，一切都在向有利的方向轉變，送儺卻要離開。

送儺的神還是那麼安和，說不是，“屬下始終是殿下的人，當初在四爺邊，是為保四爺安全，如今不必擔心于此了，屬下功退，還回到殿下邊伺候著，才是本分。”

傻姑娘，什麼本分，沒名沒分地跟在四哥邊五年，五年來不吭一聲苦，可在那荒臺廢寺里過得是日子，想一想都心疼。

宣明珠寧愿稱一聲嫂子，那才本分。現在共苦過了，眼看著可以同甘，不知四哥又胡作些什麼，竟令送儺如此灰心。

見主意已定，宣明珠也不慣著宣燾，當即道:“，你今日就同我回府。”

頓了頓，送儺，放輕語氣問，“出來時同他說清了嗎，要不要去道聲別？”

送儺低睫搖頭說不必。

于是宣明珠便帶了送儺，同乘一車回公主府。一徑將至黃昏，宣燾在禪室卻等得不耐煩了，翹起二郎勾著一縷發嘖嘖:

“如今眼里越發沒我了，爺這在這里被圈得煩悶，倒出去松散老半天——誒，你，去找找我那小悶葫蘆上哪兒隨喜去了！”

被點到的那個侍衛一時無語，這個落魄的四王爺，說招人煩是真招人煩吶，被看還不老實，想起一出是一出。

可誰讓他與大長公主關系匪淺呢，侍衛不敢無視，只得踅去了。

過一時，侍衛回來，語氣有幾分不待見地道:“四爺不知道嗎，送儺姑娘午后便隨大長公主殿下走了。”

宣燾沒聽明白，那張俊的臉上罕見出茫然之。

“走？能走去哪兒？”